文｜凜凍的Arya

編輯｜楚焙

開學第一天，學生Forrest竟然出現(xiàn)在班上，把班主任嚇了一跳。

除夕夜，F(xiàn)orrest在家里吃了一大把安眠藥，暈過去了。家長緊急送他去洗了胃。才過了12天，就可以正常來學校上課？我們“千呼萬喚”，終于請來Forrest的哥哥和媽媽。

“鑒于學生不久前發(fā)生的極端行為，以后Forrest來學校之前，家長一定要先告知班主任，以便我們做好預(yù)案。發(fā)生什么不測，你們家長也不想看到吧?！蔽夜室夂芾潇o地說著很可怕的后果。

媽媽不知道如何回答，看向Forrest的哥哥?！八皇钦`服了藥物。醫(yī)生說她可以來上學，她也說她想來，我們覺得應(yīng)該沒事?！备绺珩R上接話。

“如果當真在學校發(fā)生了什么，您就不會這么說了?！蔽依^而凝視著Forrest媽媽的眼睛：黑色瞳孔空洞而躲閃，像看不到底的黑洞。

這樣眼睛，要是倒退6年，我會害怕。

6年前，作為老師，我第一次聽說這樣事情，也即將成為家長。大約有兩個星期，我因為孕期哮喘，咳嗽不止，沒法去上班。某一天夜里，班級群有人發(fā)消息：甲同學媽媽瘋狂尋找Bela媽媽。第二天，Bela媽媽退群了。

直覺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

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Bela在自家小區(qū)高墜重傷，次日不治。甲同學媽媽同住一個小區(qū)，目睹了全程。她和兒子在社交群里看到Bela直播割腕。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Bela的手腕割得很深，眼見她就要上到頂樓，他們趕緊聯(lián)系Bela媽媽，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悲劇就這么發(fā)生了。

心臟原來是會抽搐的，一陣麻木、酸脹彌漫到肩膀、鼻腔、眼眶，眼淚已經(jīng)滴到我手上了。

這是意外，也是必然。

剛?cè)雽W，Bela一下子就抓住我的眼睛：大眼睛，高鼻梁，甜美的乖乖女相貌，又略帶黑眼圈，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課上發(fā)言有點結(jié)巴，會趕緊道歉，但也很有見地；作文里寫偶遇路邊花店的小貓咪如何試探她、等待她，細膩可愛，還能用花的開落“一線串珠”……有一次課堂討論，談到父母對孩子的愛應(yīng)該如何，她語速飛快地發(fā)言，最后幾乎講到哽咽、發(fā)抖。我猜她一定有故事。沒過過久，班主任聯(lián)合我找Bela家長面談。原來她試圖幫班上瘦弱小男生出頭，跟鄰班同學爆發(fā)了激烈的罵戰(zhàn)，幾乎要動手。Bela媽媽溫柔美麗、知書達理，帶著深深的遺憾，表示孩子的表現(xiàn)和家庭有關(guān)。她孕期4個月時，丈夫外派工作，回來時孩子已經(jīng)1歲，父女關(guān)系比較生疏。孩子四年級時，丈夫出軌，她夜里帶著孩子憤然出走。之后，乖乖女就變了。

深度同情這樣的孩子，我的原生家庭也滿是沖突。6歲的某個深夜，我在父母的吵架聲中醒來。家里只有一個房間，我無處可躲，只能哭，又在混亂中睡著。12歲時，家里已經(jīng)有兩室一廳，我可以假裝房間的門隔住了父母的爭吵，卻擋不住思緒四處飄忽。有時是替他們理清吵架的邏輯，有時是為自己難過繼而憤怒，有時是害怕。

媽媽在控訴，爸爸則沉默。每一次吵都與奶奶有關(guān)，爸爸和他的親人們不能做到尊重媽媽，接觸起來就會產(chǎn)生沖突。

18歲那年的5月31日，離高考還有7天，我媽發(fā)現(xiàn)我爸在一個月內(nèi)給一個女性發(fā)了180條短信。我媽認定這是出軌，是不可理喻的背叛，是對她18年含幸茹苦付出的侮辱。她時而歇斯底里，時而故作冷靜。夜里，我媽媽睡在我的房間，而我一刻也沒有睡著，腦中不停地在算數(shù)學題，又似乎什么也沒有。無比孤獨，無比混亂。

6月1日回到學校，同學們相互祝福著超齡的“兒童節(jié)快樂”，而我變成了有秘密的人。數(shù)學老師講題的聲音像背景音，教室跟昨天沒什么差別，有的人內(nèi)心已經(jīng)崩塌。

只有我這樣么？

當然不?，F(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太多孩子經(jīng)歷過這類“巔峰之夜”，只是我沒有選擇自傷自殘。和父母爆發(fā)爭執(zhí)，沖動到?jīng)Q定一躍而下；學習壓力大，砸壞窗戶玻璃，拳頭上混著血和玻璃渣；要好的同學突然網(wǎng)絡(luò)失聯(lián)，痛苦到在整個手臂上劃出數(shù)十個傷痕……看起來像是孩子“太沖動了”、“太脆弱了”，然而家長并非無辜。

就像讓Bela感到痛苦的是，自己已經(jīng)到了劃手的地步，作為醫(yī)院文職的媽媽，為什么還堅持帶自己去她精神科同事那里咨詢。一個青春期少女，又是醫(yī)院工作者家屬，難道只需要看病的便利，不需要保護自己的隱私嗎？

Bela的痛苦不至于此。媽媽開始了新的個人生活，下班也不回家，只有外公外婆管自己溫飽；都12歲了，還會因為想要的東西不讓買，被爸爸在公共場合暴打……“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不值得被父母愛么？”

愛的缺口像個黑洞，吞噬了Bela的能量。她的眼圈常常是黑的。越接近生命的最后階段，越淤青，越像黑洞。眼睛呈現(xiàn)出深深凹陷的掙扎，就像她無聲的求救。

當時的我無力多去回看，身為孕媽媽難免容易情緒應(yīng)激，不敢想哪一次拿起手機再驚聞噩耗。

這種消息越發(fā)不可避免。

手機響起，有人問我Catherine是哪個班的學生。我雖然沒見過她，卻對名字略有印象。家人應(yīng)該是托了關(guān)系才讓孩子拿到了特招名額，可孩子的入校成績也能低空過線，我猜她并不想成為特殊的那一個。

“Catherine怎么啦？”我問手機那邊的人。

“哦，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一下?！?/p>

但我覺得不止于此。

作為旁觀者，也作為老師，我只知道：從一開始成績低空過線，到年級前八十名，Catherine已經(jīng)有了巨大的進步；她是校園志愿者負責人，工作認真積極；參與春游時，很開心地拍了集體照……可是第二天，Catherine卻在家發(fā)生高墜。她父母沉默著先后退出了家長群。還是她叔叔跟班主任聯(lián)系，說孩子父母狀態(tài)不太好，過幾天再來收拾東西。

我很疑惑，怎么突然發(fā)生這種事？Catherine的任課老師告訴我，父親對孩子的要求過高。他一方面要求孩子，好了還要更好，強了還要再強；另一方面給老師不停發(fā)消息，希望老師單獨輔導(dǎo)他的孩子——畢竟他是某個領(lǐng)域的重要領(lǐng)導(dǎo)。

我和先生說起心中的疑惑：很多愛，很多關(guān)心，為什么孩子還會走極端？

“這很好理解，利用父母的資源一時爽，一旦吵起架來，父母難免‘釜底抽薪’。”先生深有體會，“‘翅膀硬了？要不是我給你……你還能有今天？’我爸就會這么說?！?/p>

“他認為孩子是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所以他可以提出任何要求，而不用理會孩子的想法。”先生在說他的父親，一個大男子主義作風的領(lǐng)導(dǎo)。Catherine會不會也有這種感受呢？

假期前，我們正在忙年度表彰，突然有家長發(fā)來一條消息?！熬W(wǎng)上都說有個孩子沒了，是真的么？”看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但我不了解情況，也不便說什么，只能回復(fù)“沒聽說呀。”

過了十幾天，我被要求尋找這位名叫Daria的學生的期末處分記錄。我負責登記處分，可是這個期末沒有任何孩子被處分，到哪里去找呢？我只好找她的老師打聽，原來，去年Daria因為家長對她成績要求過高，期末考作弊被處分過。今年她又重蹈覆轍，被發(fā)現(xiàn)后痛哭一小時，寫了3頁信紙的自述，訴說上次處分以后，媽媽認為她做了丟臉的事，一直對她冷嘲熱諷；爸爸一年都沒有和她正常講話，只有兩次打她前大聲訓斥?！斑@事不能告訴我爸媽。要是再被處分，家門都進不去了?！?/p>

但是爸媽很快就到學校質(zhì)問班主任，發(fā)布成績的APP上某一科沒有成績，是老師沒改孩子的卷子么？“目前孩子心理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她基礎(chǔ)比較弱，沒法通過努力快速提升，不能對她的成績要求這么高?！崩蠋焺窳思议L一個下午。

“成績要求是無法降低的，我們工薪階層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孩子不考高分就不能上大學，就更別談前途了……我們沒有別的門路……至于處不處分，只要不影響孩子上大學就行?！盌aria爸爸堅持說。

家長并不理解孩子的現(xiàn)狀，還自以為關(guān)心孩子的前途。那孩子關(guān)心的是什么呢？家門能不能進去？和父母的能不能正常溝通？如果作弊能提高成績的話，倒不妨試一試，畢竟這才是爸媽最關(guān)心的。

從這點上看，這真是“相愛相殺的一家人”。

這種類型的家庭很多，一如我先生和他的父親。

“以前我也想過，死也許可以報復(fù)他。后來我想到，死了只會被他嘲笑懦弱。”先生這么說過。

家里裝修是先生傾盡心血設(shè)計的，可是初見雛形之日，竟是先生非常沮喪之時。

公公到房子里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兩個房間，大發(fā)雷霆，問：“你讓我孫子住哪里？你要讓我絕后嗎？那你把房子、車子還給我?！?/p>

這個房子一半的房款，來自他年輕時以極低價格獲得的福利房。而且，直到我們決定住在他家隔壁棟，以便每天晚上把患有阿爾茨海默重癥的婆婆接過來照顧睡覺，讓他可以獨自休息不被影響，他才愿意把福利房賣掉，湊齊首付。

“生了你帶嗎？我媽還要照顧，誰來帶？”

“請親家多幫忙，或者請阿姨啊！”

“那你給孫女請了多久的阿姨？”

生女兒之前，公公表示他來出錢請阿姨?？僧斉畠簼M月后，公公就不愿意再出錢請阿姨了，連壓歲錢都和生日的錢都合成了一份。先生沒明說，自己把這些錢補上了。

“你這個逆子。”

他們吵架的基本邏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兒子還能批評父親？要是先生再往下說，公公就會拿出“家法”管教兒子。

“我這個兒子，是我沒教育好！”公公并不在我面前談錢或者生孩子的問題，只會隱晦地說多子多福，要以家庭為重?！爱斈晡覟榱苏疹櫵?，特地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政委在我們家勸了半天，說再等等就能升職了，但我覺得還是孩子重要?！?/p>

“相愛相殺”未嘗不是另一種黑洞，彼此投入的愛，都指向虛無。

Daria的悲劇讓班主任難以承受。這孩子成績下滑后，情緒低落，她花了一個個中午、一個個課間開導(dǎo)、陪伴。孩子第一次作弊后又哭又鬧，要不是她耐心疏導(dǎo)，恐怕悲劇早就要發(fā)生。再次作弊，孩子淚眼婆娑，家長無動于衷，會談一度冷場，班主任、年級主任從下午兩點一直陪著他們到深夜子時才回家。家長全然不顧班主任的勸告：“家里對成績要求不能降低。”孩子離家出走，在學校后門外服藥昏迷，家長又說：“這事兒跟你脫不了關(guān)系。”孩子進了醫(yī)院洗胃，還是沒能挽回，家長給班主任發(fā)了好幾天短信，“不會放過你?！?/p>

同事間并不會談起這件事。我是由于工作需要，拐了好幾個彎，才知道這些細節(jié)。和任何同事說起，都會涉及到泄密。

作為老師，我們各自承擔，各自消化或者淤積。

算她運氣不好？細數(shù)過去，每一個班總有一兩個孩子背負著他們的家庭上學。輕一點的，總是情緒低落、哭泣，需要傾訴；重一點的，徹夜失眠，時而從教室里失蹤，胳膊上一刀刀劃痕觸目驚心。老師能做什么呢？觀察孩子的狀態(tài)，談?wù)勑?，建議家長帶孩子就診，返校上課時再詳細面談做好預(yù)案……積重難返之時，這些都是流程而已。

有的家長似乎看不到孩子情緒，看不到極端行為，看不到成長困境，和老師面談只說：“她在家里都很正常呀！”或者“我和孩子關(guān)系很好，爸爸常常不在家，可能關(guān)系生疏點?！?/p>

因為看不到自己，所以也很難看到自己的孩子。

當我28歲也無法正常戀愛時，一位涉足心理領(lǐng)域的阿姨建議我媽，讓我去做心理咨詢。我拒絕，錢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我也讀過不少心理學的書，大概知道這套路。而且，我們的父母懂什么呢？他們也是一地雞毛。

26歲那年，幾乎只通過手機交流，不到兩個月的異地戀結(jié)束后，我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對方或許算是合適的人？同學介紹的，我們相差兩歲，他本地人，收入穩(wěn)定，在外地工作，每個月只能回來一次。

在此之前，我沒有正常談過一次戀愛。在女生特別多的專業(yè)，談戀愛本就不容易。而且，有好感的同學，應(yīng)該并不喜歡我；喜歡我的同學，我并無興趣。我媽的朋友介紹相親見面的人，應(yīng)該不錯，我總想問問我媽的意見，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短暫見面后，我落荒而逃。

學校社團工作中碰到挺有感覺的學長，略長幾歲，已經(jīng)工作，重要的是，能夠交流。他邀請我去吃飯，交流讀書、書法、詩歌。嗯，看起來比同學靠譜呢。我收到學長的表白短信，正準備開始交往，卻突然想到：我媽會滿意么？

向我媽匯報。我媽說：“這種就是鳳凰男，他只是想借助你在這個城市落腳?！?/p>

有一種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的遺憾！三年，我假裝很忙，沉浸在初涉職場的掙扎中，回避相親，哀悼未開始的愛情。

這次異地戀呢？

“異地戀必有鬼?！眿寢屬|(zhì)疑這樣的關(guān)系不夠健康，“要是他和多人同時交往，你也不知道。不過既然是靠譜的好朋友介紹的，家也住得近，就先處處看吧?！?/p>

兩個月內(nèi)，我們見了四次面，他帶我玩密室、桌游、探索美食……每天都會聊天，分享日常，以前我沒有這樣的異性朋友，一起玩得來就是愛情吧？

然而兩個月之后，相親對象失聯(lián)。好不容易打通了電話，我撒嬌似的抱怨了一番，只得到冷漠的回答：“我現(xiàn)在在下班路上，等會兒再說……啊，剛剛有一輛大貨車從旁邊飛馳而過，因為接你的電話，我都差點沒命了。待會兒再說吧?！庇质?lián)了半個月，我的不懈追問得到回復(fù)，曾經(jīng)動過心，現(xiàn)在覺得時候還沒到。

我好自責，是我太矯情，沒耐心，不值得被愛？

再也沒有力氣假裝堅強。每天上班，我強迫自己把該做的事情做完；每天回家路上，我都想跳進河里結(jié)束這一切；每天到家，我都沒有力氣干任何事，包括睡覺，只能刷刷手機，連我一直在意的比賽機會，也在毫無準備中喪失了。

所有的力氣都被不知名的黑洞吸走了。

要么未開始，要么未完成，我的親密關(guān)系里總是有別人——我媽。她沒有強勢控制，但我的腦海里總有她的聲音。

28歲，另一個重要的比賽機會來到眼前。我想贏，不想因為沒有力氣干任何事，再輸一次。于是我決定去做心理咨詢。咨詢師首先就談了錢，“你得自己支付費用。這是你的人生選擇。”

到第五次咨詢，咨詢師打斷了我訴說的工作困惑：“我們是來討論你找對象的問題，而不是工作。你能說說么？”

我說什么呢？父母吵架？高考前的家庭大戰(zhàn)？我沒法判斷自己是不是喜歡某個人，即使確實碰到有好感的人，也總有一個聲音跳出來，“這種就是鳳凰男，他只是想借助你在這個城市落腳。”或者“門不當戶不對，沒有幸?？裳??！庇只蛘摺疤珟浭强坎蛔〉?。”腔調(diào)如同我媽。

我跟咨詢師說起曾經(jīng)的相親對象，就叫他“太熱情”吧。他一開始還挺有禮貌的，見面兩三次后，表示要在公共場合親親抱抱。我覺得不太對勁，他說你可能并不喜歡我。我心想，這不太正常吧？至少不太尊重人。于是我們不再見面了。

我問我爸，是不是自己太挑剔，他說：“那你肯定挑剔。親親抱抱有什么關(guān)系，既然他條件不錯，你也看得上……”

“那你是真心喜歡我媽，才追她咯？”

“差不多就談唄。”

“所以確實不是那么喜歡。”

“沒有那么多喜歡不喜歡的?！?/p>

“所以你們才吵架?！?/p>

“不吵架也是不喜歡，停停停……”

跟我爸也交流不起來，好像他們這一輩人是不需要精神交流的。

我跟咨詢師說著說著就哭了?？蘖撕荛L時間，咨詢師小心翼翼地問我，你極其回避親密關(guān)系，甚至回避親密接觸，是否在家庭中碰到過長輩缺乏邊界感的舉止。

這個真沒有。但是精神層面的越界，太多太多。

“不結(jié)婚也沒有關(guān)系，男女之間不就那么點事兒嗎？”“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身體還會更好?！边@些就是我媽講的話。還有最恐怖的，“哪有這種禽獸不如的，在月子里要求性生活?！?/p>

在我理解，這不跟強暴差不多么？是我媽媽的遭遇？是我爸爸的作為？這讓我怎么理解婚姻生活？自愿掉入火坑么。

精神越界可能比舉止越界更難避免，畢竟父母總是喋喋不休，“難道會害你么？”

而且精神枷鎖如黑洞，更難掙脫。總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你“我媽可能會認為”，“在我家人看來”……那黑洞吸引著Bela、Catherine一躍而下，召喚著Daria、Forrest一口吞藥。

又或者，只有這一刻，他們才做了自己的主人，擺脫無所遁形的注視。

“詳細描述學生的基本信息，心理情況，家庭背景，極端事件誘因……心肌炎是只你們推測的原因。究竟為什么學生會走極端，問過家長嗎？慰問家長不是為了追責，而是總結(jié)教訓。”

這是來自上級主管部門對學生材料的反饋意見，每個字都能看懂，卻很難理解。

總結(jié)教訓？

Eric成為我寫材料的對象時，已經(jīng)是個名字。

按流程，三個月前他復(fù)學時，應(yīng)該有人告訴我他因何休學、因何復(fù)學、目前身心狀況如何、復(fù)學進班需要哪些關(guān)心。那么我會據(jù)此和班主任溝通，建立Eric關(guān)心小分隊，特別關(guān)注他的心理狀態(tài)。

但他的休學原因是“心肌炎”，復(fù)學原因是“康復(fù)”，所以辦理手續(xù)的老師默認Eric應(yīng)該不那么需要心理支持，也沒有告知作為心理健康教育老師的我，便直接把他送進班。

學校體量變大，復(fù)學和心理關(guān)懷分由兩個部門負責，工作細分了，但工作運轉(zhuǎn)并不像大廠或者公務(wù)機構(gòu)有嚴格的程序和制度支撐。很多事情依賴具體的人來操作，一旦有人失守，就可能缺漏信息。

慰問家長？

Eric復(fù)學到新的年級、新的班級，班主任和我都不知道他曾有過的特殊情況。家長礙于面子并沒有透露太多，只對班主任表示過感謝：“孩子挺喜歡現(xiàn)在這個班?！敝苋障挛纾议L發(fā)短信給班主任，“Eric心肌炎離開了?！卑嘀魅魏臀矣米罘先诵缘恼Z言書面曲折委婉地詢問了三遍，還撥去電話。家長沒有接電話，只是簡短回復(fù)，“孩子再也沒有痛苦，也希望老師能保密，因為Eric是愛面子的人?！奔彝ァ⒚孀印⑸鐣P(guān)系、保密原則……老師的關(guān)心和這些比起來，無足輕重。

上級主管部門反饋，Eric的死因并非突發(fā)心肌炎，而是高墜身亡。我作為心理健康教育老師，得寫Eric的情況說明。

憑什么要求我——一個沒有教過他，甚至沒有見過他的普通老師，反復(fù)呈送文件解說誘因，以便科長能夠應(yīng)對處長的盤問，處長能夠應(yīng)對局長的盤問，局長能夠應(yīng)對廳長、市長的盤問，廳長、市長能夠應(yīng)對省長的盤問……

恕我直言，領(lǐng)導(dǎo)先生們，你家孩子發(fā)生這種事，你愿意跟老師說為什么？

可恥的流程！難道這樣就可以聲明免責么？復(fù)學時一無所知，現(xiàn)在卻要求我全知全能？負責心理健康教育就是負責善后嗎？

工作上讓我傷腦筋的遠不止Eric的情況說明。

35歲這一年，我突然被安排到現(xiàn)在的學校工作，另一個領(lǐng)域、另一種工作模式……新崗位強度更大、工作時間更長，沒有找到可以直接應(yīng)用的經(jīng)驗。

我的工資沒有明顯變化，處境看起來還像是升職，但我有重要的論文在寫、有職業(yè)榮譽在評。調(diào)動之后，這些論文、榮譽的價值都會打折。從教師的專業(yè)成長角度看，這種調(diào)動實則是腰斬。

工作調(diào)動前與領(lǐng)導(dǎo)面談，我才意識到很多個人發(fā)展理由沒有拿出來談的資本。因為個人成果還沒有達到豐厚的地步，下一步發(fā)展還需要更長時間、更多積累。而學校的發(fā)展需要相比于個人發(fā)展更為緊迫。從大局來看，沒有什么合理拒絕的理由。

除了這個理由——我不想被調(diào)動。沒有什么理性原因，就是感覺。

“領(lǐng)導(dǎo)安排做什么就做唄。”跟父母談起這事，得到這樣的回應(yīng)。下崗是父母輩都經(jīng)歷過的事情，那時候電視上有個廣告：“心若在，夢就在，大不了重頭再來！”聽起來豪氣滿懷，實際上并非如此。

35歲這一年的工作體會是，新學校并不缺比我更有智慧的老師，但是缺少像我一樣“聽話”的員工。像寫Eric的情況說明這樣的工作，可能有的老師會以“我不了解情況”為由，就不寫了。但我會想辦法去完成。

剛工作三年，曾有一位跟我媽媽差不多年齡的女領(lǐng)導(dǎo)這樣評價我：“你太乖了，學校讓你做什么，你都會去做。”心里有點不服氣，我還是會有所堅持的。

畢竟我并不想通過聽安排、聽要求來獲得事業(yè)進展。只是，從小到大，當我挑戰(zhàn)我媽的權(quán)威時，她一定會拿出“為你好”的一百萬種理由，還用她的遭受精神痛苦和生病來施壓。最后我只能選擇順從。

一個不愿意和別人打交道的人，為什么要做老師？

因為我媽說，老師的工作很穩(wěn)定。

一個不喜歡和人長時間說話的人，為什么要做心理健康教育工作？

因為我長大的過程中，有太多的傷痛要修復(fù)，假如我?guī)偷搅四硞€學生，也許就在幫助我自己。

一個工作十年的老師，教學能力還需提高，行政素養(yǎng)也一般，為什么要在35歲時接受調(diào)動，重頭再來呢？

因為從小建立的思維模式告訴我：當他人需要和個人想法沖突時，我一定要以大局為重的。

大局重要，我的心不重要么！

這一年的工作，讓我犧牲了休息、睡眠、閱讀、寫作、陪伴女兒……

我無法全身心陪伴女兒玩耍。上完晚自習下班回家已經(jīng)23點，女兒睡了；我太累了，不想再說話；難得有假期，我卻在寫文章，寫材料，并沒有帶她去玩。

工作占據(jù)了心靈，即使回家，還在緩神，照看自己都來不及。有時先生會突然大聲說：“你應(yīng)她一句呀！”應(yīng)什么？“媽媽，媽媽，媽媽……”女兒已經(jīng)喊了我好幾聲了？我真的什么也沒聽到。

放假的某一天，我依然有臨時的工作，我只好對女兒說：“媽媽有工作要做，你拿本書坐旁邊看看吧？”

中午吃飯了，女兒沖過來喊我，拍到我的腰?！案墒裁创蛭?！我身體不舒服！”我的聲音大得可怕，生理期情緒和身體都不大好。女兒愣住，嘴巴張得好大，突然哭了起來。

啊……她的瞳孔里是我，是30多年前黏著媽媽的我。我的媽媽，她嘴唇緊閉、面色緊繃，在廚房里忙得團團轉(zhuǎn)，我只能在門口蹲著等她，等著等著實在無聊，想給媽媽倒杯水。不是那歌里唱的么“我的好媽媽，下班回到家，忙碌了一天，辛呀辛苦啦！媽媽快坐下，請喝一杯茶……”我拿著她的杯子走進廚房，卻聽到“干什么啊！喝水，小心燙，哎，我?guī)愕梗隳梦冶痈墒裁础蔽襾聿患罢f清，只是端著杯子慢慢地走開，以免打碎了杯子再被罵。

女兒抱著我痛哭，不肯離開，而我渾身僵硬。

晚上她給家庭小聚排座位，把我排得離她最遠。

世界不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而是一個巨大的原生家庭，延續(xù)著業(yè)力的血脈。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個家庭，不知緣由，卻在某個時間節(jié)點，突然發(fā)現(xiàn)繼承著原生家庭的業(yè)力，努力為此善后。

女兒的眼睛又大又圓，黑亮黑亮。當她看到我時，我卻看到黑洞。我被黑洞拉進去了嗎？我也凝視深淵太久了嗎？我也要把她拉進去么？

我不想。

黑洞如此深邃，一輩輩的父母子女都為之投入了能量。

今天，我在寫這個故事，我爸在陪女兒玩。

“拿去給媽媽吃一個。”他們在剝堅果。我爸還是跟以前的習慣一樣，我寫作業(yè)時，他們不時送水送果，看看我在干什么，思路被打斷的我，常常很不領(lǐng)情。

“媽媽在忙，不要打擾她。我留給她，等她寫完了吃。我們先吃。”女兒說。

原生家庭的“繼承者”之戰(zhàn)還在進行。在世界這個巨大的原生家庭里，每根血管里流淌著業(yè)力，每個細胞都自然復(fù)制原生家庭。但我希望，我的細胞可以迭代進化成為自己。

寫作手記

原生家庭無罪，可是繼承者需要生活。除了劃好邊界、獨立出來，繼承者還能怎么辦呢？有時候不自覺就會滑進慣性的深淵。寫出這些故事是有壓力，希望不要有人對號入座，而是更關(guān)心像我一樣的繼承者真的能冷靜地劃清邊界而不傷害親情嗎？我們已經(jīng)在努力，這里不希求被認可，只希望被看到。至少寫作，能讓自己感覺到情緒被梳理、努力被看到。

寫這一篇時，情緒任意噴涌，編輯老師給了很多幫助。寫完這一篇，我心里松了一口氣，認識也更客觀些。也許，將來有一天，再看看這些故事，認知又會進步些吧。

故事，首先幫助寫作者成長。

本故事由短故事學院導(dǎo)師指導(dǎo)完成

3月16號-29號，新一期短故事學院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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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glish, Mar- Jun/ 2025)

劇本 ScriptWriting

• （首期結(jié)課于 2025/01，upcoming 2025/09）

詩歌 Poetry

• 里所詩歌工作坊（upcoming，2025/05）

• （2023）

每日書 Daily Writing Community

• （3月）

• 春天翻開一頁詩主題班（3月）

• 共寫班（每月）

• 自由書寫班（每月）

• 英文班（每季度一次）

線下活動 In-Person Events

• 寫作聚會（北京/上海）不定期舉行

• 在地寫作 Writing Retreat

• （2017 上海）

出版 Publishing

• 出版作品 Published wor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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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作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未讀、天津人民出版社、微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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