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一入江湖歲月催

作家江南在他那本刀了無數年的《龍族》里，曾經寫過這樣一個場景，屌絲路明非問高富帥朋友凱撒說：

老大，你知道什么叫江湖嗎？

凱撒馬上表示自己精通中國文化，江湖不就是中國版的西方騎士小說嗎，高手們為了秘籍搶來搶去嗎？路明非沒敢接茬。

在路明非的腦海里，江湖應該是各色人等出沒的地方，大家湊在一起義薄云天。但對于沒有經歷過的人來說，確實是沒法想象的光景。

最早的網絡文學就是這樣，那時候資本和稿酬都離得很遠，大家湊在一起，無非是為了看本小說而已。

江湖的第一要義是什么？不是屠龍刀和倚天劍，而是人少。圍攻光明頂這種事，六大門派坐下來就是江湖，人再多了就不行，就成了百萬雄師過大江，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了。

而江湖的故事，要從1995甚至更早一些說起。

正如無數紛繁復雜的程序，是由“1”和“0”兩個數字構成的二進制，互聯網最早的開端，其實脫不開無線電和信號傳輸的本質。

1991年，一個姓羅的臺灣人在北京創立了“長城”，隨后“天堂”“大自然”“西點”等遍地開花，一種名叫“CFido”的通信網絡在中國的大城市之間悄然鋪開。

這是一種搭建在電子公告板系統（BBS）上的通訊網絡，通過公共電話網撥號，試驗性地接收和發送信息。

國內第一個BBS網站“CFido”（惠多網）

木心說過去車慢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其實當初互聯網也是如此。

CFido上的人發一條消息，可能對方兩三天才能看到，但這的的確確就是最早的互聯網。

CFido的速度當然不足以撐起大段文字的輸出，CFido上的專業人士們，諸如求伯君、馬化騰、丁磊等今天看來大名鼎鼎的技術人員，或許不會有太多精力放到文學領域，但BBS的框架，確實成為了網絡文學最初的土壤。

時間來到1995年。那一年，北京和上海接通了64K國際專線，一個中國人走到郵電部的大樓里，填一張單子，繳納一筆費用，就可以接入網絡之中，中國第一批網民便是如此誕生。

不久之后，第一批網頁在撥號上網的時代遍地開花。

兩年之后的1997年，中國網民數量大概是20萬人，這在隨便一個大V自帶百萬粉絲的今天是不可想象的數字，而網民人數破百萬是98年6月的事情。

1998年6月，中國網民數量破117萬

不過那會兒的客觀情況是，一個月上網的撥號費大概是1500塊，考慮到當時的中國整體工資水平，你會發現中國絕大多數工薪階層是跟網絡無緣的，因此90年代的網民天生就帶有一種階級性或者精英屬性，在不大的江湖里，圍攻光明頂的只能是六大門派，江南七怪這種的顯然不行。

所以最早的一批網民是什么人呢？

要么就是家里真有礦，要么就是在單位里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人。

前者的代表可能是郭敬明，90年代末的高中開始在網上碼字，這是很多小時候網吧都去不起的人所不敢想象的人生。

后者的典型代表可以理解為路金波和今何在，路金波97年的時候在西安的陜西海博網絡公司干到了總經理，今何在則在大學畢業以后去了南昌電信局。

最早的一批網站都是地方上電信局來負責建網的，有些年紀的網友對“XX信息港”這種網站應該不陌生，那個時候的信息港遠比現在各地市的門戶網站來得活潑，因為當時懂網絡的人很少，維護的都是年輕人，年齡段來說大概是75后的樣子。

1998年7月8日，“網民”一詞誕生

事實證明，這批從體制內誕生出來的信息港，成為了后來網文誕生的最初土壤，在早期地市所建立的信息港里面，作為大型網站會提供一些免費空間，有電影有游戲，那自然也就有了小說乃至文學。

例如當時西安的門戶網站叫“古城在線”，門戶網站下設許多論壇，其中一個論壇叫“網路茶苑”，后來這里面的幾個版主離開以后辦了西陸BBS，如果西陸這個名詞還會讓部分人感到陌生的話，那么西陸BBS后來所孕育的起點中文網和幻劍書盟，大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們會在后面詳細地講。

能與“古城在線”媲美的，大概還有當時晉江電信局旗下的晉江信息港，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明顯了，簡而言之，“晉江信息港”的文學頻道，在幾年后變成了“晉江原創網”，再后來改名為了“晉江文學城”。

“晉江文學城”頁面

如果只從起名的角度來說，“晉江”在網文平臺里算是最“不忘初心”的那個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國人對“晉江”的認知，首先想到的也許會是海一樣的女頻網文和IP改編，而非福建省的晉江市。

只是在很多年前，大家曾經殊途同歸過罷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準備好了一切，不僅僅是網絡環境，還有人，那些75后乃至80后們，在后續的二十年里，他們將掀起狂瀾，成為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弄潮兒。

說完了網絡，我們再說文學這一頭。

如果只從當代文學史這個層面來說，1995年的傳統文學還未能看出頹勢。

80年代詩歌的狂潮雖然已經過去，但汪國真依然是那個時代最炙手可熱的明星，一句“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年輕人。

80年代為詩歌的黃金時代

莫言還在潛心寫作那本《豐乳肥臀》，渾然不知前方會有什么樣的爭議等著他；余華剛剛寫完了那本僅次于《活著》的《許三觀賣血記》，賈平凹《廢都》掀起的狂潮還未過去，王小波和他的《黃金時代》都還在躊躇滿志……

但這遠遠不是那個時代文學的全部，相較于純文學，學生們更喜聞樂見的大神是黃易，是寇仲和徐子陵撐起的江湖，是項少龍的鐵血沙場和刀光劍影。

無數的初代網文人都不可避免地想起黃易，這個后來隱居在鼓浪嶼的俠客，是屬于75后和80后群體的金庸和古龍。

畢竟金庸在《明報》上的揮毫潑墨已經是上一代的事情了，而連載文學的形式則一直在20世紀后期長盛不衰。

很多很多年后，在黃易于2017年溘然長逝的時候，許多網絡文學的大神們，都在當日的更新后面回憶了自己當年熬夜去追黃易小說的情景。

2017年4月5日，黃易因中風在公立醫院逝世

對于網絡小說來說，黃易可能不止影響了一代人，魔幻、斗氣、穿越、這些構建起后來恢宏世界的詞匯，都被黃易所涉獵。

但是黃易在當時對網絡文學最直觀的影響，卻并非內容，而是更新形式。

當年，黃易的小說當時只在港臺地區有售，所以能不能第一時間看到黃易的小說，成為那個年代大學生最時髦的事情。

連載小說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時效性，且很難盜版，因為黃易小說一期連載大概是幾萬字，印成書不僅慢，而且不好賣，很多盜版書商只能等著三期合一本去印刷，這就愁懷了一大批書迷。

黃易筆下的武俠世界

需求倒逼市場，不過當市場上的盜版書商們也束手無策的時候，大學生們的主觀能動性就被激發了起來，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有門路的大學生們依托臺灣和香港的朋友發快遞把最新的書郵寄過來，然后拆裝，用掃描或者手打的方式，上傳到大學的BBS上。

其中最出名的，大概是清華大學的水木清華BBS論壇。當然這是比較晚的時候，這個論壇建立是1995年的8月，幾乎和中國的互聯網史同步。

當時在水木清華上，文學和武俠人氣極高，靠的就是轉載港臺小說。

后來很多的小說網站，在千禧年前干的都是和水木清華差不多的事情。

“水木清華”論壇頁面

不過高材生確實是高材生，效率上又高又硬，港臺當天出的書，最快的時候第二天下午就能出現在水木清華的BBS上。

后來縱橫中文網的副總Weid對這段歷史印象很深，那時候大家都在BBS上看每個月的連載，甚至哪段連載是誰打出來的都能猜到，因為錯別字都是一個樣的。

無論我們怎么回頭去看這段歷史，BBS論壇之于網文，都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我們甚至可以把千禧年之前的網文發展命名為“論壇時代”。

那是網文江湖最早的雛形。

當然，如果要追溯真正的網絡文學，我們還得再把視野再拓寬一點。

1995年，在中國剛開始有互聯網的時候，今天以“打假”著稱的方舟子，當時正在美國密歇根大學讀博。

作為海外最早接觸到互聯網的一批華人，他在這一年搞了一個“新語絲”的網站。

這個網站使用國際碼，卻并不致力于原創，而是建立了一個“新語絲電子文庫”，致力于把各種古典小說以及魯迅文集變成電子檔上傳，后來則逐漸拓寬到了現當代作家和甚至是“中文網人作品”，這個電子文庫的巔峰甚至可以達到上億字的容量。

“新語絲”早期頁面

新語絲到最后并沒有誕生出所謂的網絡文學，甚至今天在爭論“什么是網絡文學起點”的作家們也不曾把它當作源頭。但新語絲的開拓作用并不能就此忽略。

幾年后，準確地來說是1999年，王蒙、張抗抗等幾位國內著名作家把國內的網站“北京在線”告上法院后，網絡文學轉載現實作品是否構成侵權，才變成了一個擺在現實中的命題。

而這個命題在互聯網的野蠻生長時代是常常被人忽略的。要論源頭，還真得找到新語絲的身上。

而比新語絲的創建稍早幾個月，也是在北美，詩陽、魯鳴等人創辦了一份中文網絡詩刊，這個名叫《橄欖樹》的詩刊并雖不長命，但依然影響了一大批當時在海外的文學青年們。

首期網絡中文詩刊《橄欖樹》1995年創刊號首頁

在1995年到1998年這幾年的時間里，北美的華人們都走在了網絡文學的前列。

“新語絲”和《橄欖樹》在無意識中，給出了網絡文學的終極命題——

到底是文學放到網絡上就叫“網絡文學”，還是在網絡上原創的文字更加名副其實？

只是在當時，年輕的作家們都不曾深思這些話題。

而在大陸這邊，除去BBS之外，比較早的，大概要數金庸客棧。

這個論壇或者說網站，隸屬于“新浪”，只不過那時新浪還不是“新浪”，它更原始的名字叫做“四方通利”。

金庸客棧算得上最早的原創文學社區，建立于1996年的8月，這是一個現在看來早得有些不可思議的時間。

“金庸客棧”頁面

在之后的幾年里，這個“門派”將陸陸續續走出一大批在之后馳騁江湖的大俠，我們比較耳熟能詳的是今何在和江南。實際上，金庸客棧正是后來“老九州”夢想的開始。

歷史在悄無聲息中似乎準備好了一切，有了互聯網，也有了文學，甚至在大陸以外，網絡文學已經初見端倪。

江湖的臺子已經搭好，就等著一把屠龍刀的號令天下。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把屠龍刀，將被一個北美來的年輕人拎起，隨后卷起漫天的風雪。

策劃：翟晨旭 夏夜飛行

排版/編輯： 洛溪 夏夜飛行

作者后記：

很高興能夠在“投稿指南”重開網絡文學史系列，時隔兩年，二十年變三十年，是感慨也是挑戰。

前面稿子很多寫的不錯的文本，我還是選擇了保留，只不過做了大量增補。

網絡文學史不同于其他文學史的有趣之處在于，我們每個人都是一種“盲人摸象”的感覺，每個自詡老書蟲的網文讀者，可能讀的量都不足網絡文學的千分之一。

如何用千分之一的程度，去描述一個時代波瀾壯闊的精彩，是我一直心心念念卻也無比苦惱的事情。

所以非常歡迎各位能在評論區一起聊聊，大家的意見真的很重要。在上次的更新中，我就因為評論區的很多意見增加了許多章節和內容。

我也會在評論區和后記這部分和大家及時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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