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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春艷:河流之外(附創作談和同期作者莊越之短評)丨天涯·“散文新銳榜”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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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微信號 :tyzz1996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上新!

點擊封面,即可下單

編者按:

希望年輕人將

“三十而立”的《天涯》當好朋友

“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一直是《天涯》的用稿原則之一。今年是 《天涯》改版三十周年,三十正是當打之年,我們不僅永遠向那些有才華的年輕人敞開,當年輕人的好朋友,也希望年輕人將“三十而立”的《天涯》當好朋友。這幾年,我們大力推薦更年輕的90后、00后寫作者,除了“小說”欄目的子版塊“新人工作間”,還連續在“小說”欄目中推出了“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既然“小說”欄目已經“收獲多多”,“散文”欄目也不甘示弱。

《天涯》2025年第2期“散文”欄目,我們 重磅推出“散文新銳榜”2025,曾春艷、莊越之、羊一、李冼和李欣雨五位新人的散文新作,寫山川大地、異想世界、女性命運、恐懼戰栗和人間親情。這些文字,如潺潺細流,滲入人事物及情感的縫隙,得散文內向性、精神性之精髓。假以時日,這些新人必將在散文領域大放異彩。

微信推送“散文新銳榜”2025這個小輯的散文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作品,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作品,形成閉環。相互發現同期作者各自的長處和短處,是為了讓年輕作者在《天涯》這個平臺迅速成長。在《天涯》發表作品,不僅是為了亮相和稿酬,更是一次參加交流會、改稿會、互助會的難得機會。

今天推送的是曾春艷的散文《河流之外》以及她本人的創作談,同推送的,還有本期同一小輯中的作者莊越之針對《河流之外》所寫的短評。

《天涯》

?“散文新銳榜”2025

2025年第2期


曾春艷

創作談

曾春艷:流水的命運

2020年,疫情席卷全球,我們被迫封閉在有限的空間里,生活似乎停滯了。除去上網課的時間,我都在大量的閱讀,也是在這個時候,我讀完了奧利維婭·萊恩的《沿河行》。萊恩在遭受感情創傷后,沿著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自沉的烏斯河徒步42英里,從源頭到入???,并在行走中回顧了13世紀的貴族戰爭、19世紀的恐龍化石造假事件、肯尼斯·格雷厄姆創作《柳林風聲》所面臨的困境以及伍爾夫在烏斯河邊的掙扎等歷史切片,通過一條河流的局部敘事,串聯起了那些“邊緣的、被遺忘的”細節,以此來尋找一種與河流、與大地對話的可能。正如她在文中寫下的:“一條河流不僅流過空間,也會穿越時間。河流是縱向延伸的曲線,而歷史則是點綴在河流每個節點上的坐標點。每一個坐標點都是過去某個時間點上的人物和故事,時間流走,河流和泥沙洗刷和覆蓋了一切。”在對河流的“不確定性”(河流是“變幻不定、銀光閃爍的世界”)與“確定性”(河流堅定不移地奔涌“教會人類如何面對流逝”)的叩問中,萊恩試圖為身處現代性焦慮的我們找到一種對抗時間的方式:在行走中抵抗虛無,在破碎中重建完整,以河流般的韌性面對生命中的不確定性。

讀完《沿河行》的第二天,我沿著牛欄江獨自走了很久,從下河到中河再到上河,走完了牛欄江流經“小江”(故鄉的一個村莊名)的局部。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審視一條河流:河畔垂柳枝干上密密麻麻的絨毛,架在河流上顫顫巍巍、垂垂老矣的吊橋、流水中支離破碎的枯葉以及河畔長滿黃色野花的墳墓。走完牛欄江流經“小江”的局部,我只用了10個小時,可就是那么有限的一個局部,卻收藏了奶奶、母親和我的生命軌跡,我們三代人都沒能走出它的流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河流的流動性與永恒性,并由此寫下了另一篇散文《鄉野之上》。

2023年5月,我沿著紅河,從海拔2000米的南高原驅車至“世界的底部”——河口,在歷經痛苦的耳鳴后,我抵達了這個海拔還不到70米的低處。當我沿著南溪河、紅河行走時,看到的不是流水本身,而是河畔用獨特的語調販賣香煙和紀念幣的越南阿姨、試圖用人民幣獲取越南媳婦的溫州小伙、滿山坡的茴香砂仁和青芒果、沿河畔兩岸蔓延的燈火及燈火中越南和中國兩個國度的不同日常。我在南溪河的河岸寫下:“風從越南吹來,帶著/隔岸的欣喜與狂歡/我們謂之生命中絕無僅有的‘孤本’/再舉杯/時間枯死在體內/所有的活動徹底隱于瞬間”,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了河流的流動性與永恒性。同年8月,我沿著龍川江—瑞麗江,呈U字型在祖國最末端的邊陲小城徘徊,過保山的騰沖、龍陵、潞西至德宏的隴川、芒市、瑞麗,在龍川江—瑞麗江的指引下,我一路走到了流水的歸處:芒艾村弄丙段公路的左側,高高的鐵柵欄外,瑞麗江流向緬甸,與恩梅開江匯合后以“伊洛瓦底江”的名義繼續奔赴安達曼海,最終在印度洋的孟加拉灣搭建起高黎貢山深藏于海底的隱秘支脈。返程時,我沿著畹町河至隴川境內,又沿著大盈江過德宏的盈江、梁河至保山騰沖。這次始終沒有離開過河流的旅程便是散文《河流之外》的出處。

云南是眾多河流的局部構成的一個整體性空間,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元江(紅河)、南盤江和伊洛瓦底江(獨龍江),這六大水系將高原、山地、盆地、峽谷等不同地貌單元連接在一起,構成的不僅僅是一個個具體的場景,更是一種隱喻,關于時間、關于文明、關于某種具有流向性的東西。河流流經地域,河流之外,是“眾多民族所創造的各自獨立又極其兼容的古老文明”。就像我散文中所寫的那樣:王小波的知青歲月、滇緬公路的血色歷史、遮放的攀枝花和稻田、古老茶農理解世界的方式,這每個局部的細節和歷史的切片,又共同構成了我對這些河流的理解,或者說構成了我對“滇西”這個方位的理解。

時間在消失,個體的生命如此短暫,而河流亙古長流,在世界鋪開的地方堅定不移地開拔,這種奔流不息的瞬間,卻會帶給我們一種永恒的撫慰。所有流淌的空間和時間,所有途經河流的萬物,所有被現代性規訓的過往,都在奔流中永存。從這個層面來說,是河流給予了我們認識世界、理解世界、想象世界的方式,就像格雷厄姆所言:“河流會娓娓而談世間最好聽的故事?!蔽宜龅模瑹o非是通過我的文字給讀者一種在場的感覺。


莊越之

短評

莊越之:自山河中見歲月

我在散文《屈大均的異象世界》中提了一筆云南:

云南也是南方,與廣東截然不同的南方,南方不止一種。

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深意,不過岔開一筆閑筆,讓文章多點透氣的空間,卻未曾想到后來和曾春艷的散文《河流之外》一起刊登在《天涯》上。南方與南方、文字與文字自有一種呼應和互文,只是云南的山河,要遠比嶺南的深厚和澎湃,文章筆力的雄渾和結尾的輕盈,也令我沉迷和心折。

“新南方寫作”常以地理空間為敘事支點,但曾春艷筆下的地理并非靜態的坐標,而是流動的、復調的山河。在這片被群山與流水切割的西南邊陲,河流不僅是自然景觀的載體,更成為連接過去與當下、中心與邊緣、個體與集體的通道,展現出新南方寫作獨有的精神張力。這種書寫策略,使地理空間成為時間的載體——渾黃的江水裹挾著高黎貢山的碎石,滇緬公路的白骨鑄造成歷史的血路,德昂族的遷徙軌跡被水流沖刷成大地上的紋理。河流的“縱向延伸的曲線”不僅劃分了地理邊界,更串聯起散落于時間中的歷史碎片。

謝有順曾經提醒,歷史的誘人之處,正是那些長年沉潛在民間文化或幽暗記憶里的獨特段落,它與在野的文化、異質的文化、民間的傳統一脈相承。當我閱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好走在一條嶺南的河流邊上,夜色降臨,河岸上支起夜宵攤位,一行燈火照亮水面,我反復吟誦《河流之外》中蕭乾的引文,蒼涼而冷峻,有一些幽暗的記憶同樣被照亮:

“八十多年前,香港《大公報》記者蕭乾在訊息中寫下:‘如果你有機會到這里(緬滇公路)旅行,你別忘了聽聽車輪下面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是為這條公路捐軀者的白骨,是構成歷史必不可少的原料?!?/p>

滇緬公路的修筑史被曾春艷稱為“一條收尸、抬尸、馱尸、埋尸的血線”,這一意象將地理空間暴力轉化為歷史記憶的傷口。文中對筑路民工的描述——“老年人、婦女和兒童用鮮血和生命替從軍的兒子、丈夫和父親建造了這條奇特的‘婦孺公路’”——顛覆了傳統宏大敘事中的英雄主義,轉而聚焦于被歷史遺忘的“無名者”。這種書寫方式,與新南方寫作對“小歷史”的關注不謀而合:通過挖掘地方性經驗中的個體創傷,解構國家敘事的單一性。

尤為重要的是,曾春艷將滇緬公路的“血線”與河流的流動性并置,形成記憶的復合結構。當“車輪下面咯吱咯吱的聲響”被解讀為“捐軀者的白骨”時,物理空間的移動(公路)與精神空間的凝固(記憶)產生劇烈摩擦。這種摩擦在文本中具象化為“雨霧彌漫的怒江”與“野人山的瘴氣”——自然景觀成為歷史創傷的見證者與共謀者。通過這種復調敘事,她揭示了新南方寫作的另一個維度:地方不僅是記憶的載體,更是記憶的參與者。地理空間的物質性(如河流的泥沙、公路的石碾)與人類活動的痕跡相互滲透,地理承載著記憶,地理成為了記憶。在嶺南,在伶仃洋畔,數百年來珠江沖積的泥沙凝固成我腳下的土地?!皽婧IL铩痹诖说鼐呦蠡覍@一點有著很深的體會。

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的撕扯中,南方并非一個等待被書寫的“他者”,而是充滿主體性的敘事場域,嶺南是如此,云南更是如此。正如德昂族的茶葉圖騰在遷徙中不斷重生,散文寫作的使命正在這里——在河流的奔涌與公路的裂縫中,從時間中尋找那些被遮蔽的、輕盈的、逆水飛翔的力量,讓那些稍縱即逝的美好成為“流水送來的一片茶葉”,落在時間長河的灘涂上。

河流之外

曾春艷

沿河行

過了騰沖,河流還在向南流。

云南松細長的針條層層疊疊指向天空,松果與太陽掛在同一個方向,鱗狀的紋路隨太陽光芒的移動或明或暗。松樹下江水浩浩蕩蕩,掀起一層層七彩的水霧,此起彼伏,偶爾落下的松針從水霧中飄落,瞬間就被送往遠方。渾黃的濤浪不知疲倦地互相拍打、追趕,它們有的來自界頭,有的來自明光或者固東等地,在龍川江的號召下順利會師,一路跋涉,過龍陵、隴川、梁河、畹町等地,誓要把高黎貢山破碎的部分送至伊洛瓦底江,與過舊城、弄璋、芒允、姐冒等鄉鎮而平行于它的大盈江匯合,當流水與流水相擁,高黎貢山西側山麓與南側山麓破碎軀體的部分相互交疊,高黎貢山深藏于海底的隱秘支脈便由此在印度洋的孟加拉灣起伏、流變。詩人張執浩在散文《為了高高的小山丘》中寫到這樣一則故事:20世紀初,威爾士某小鎮的居民為了讓小鎮不足一千英尺的Ffynnon Garw山出現在新繪制的國家地圖上,不約而同開展了一場“把山抬高”的運動,在歷經艱辛后終于讓山丘以一千零二英尺的高度重新出現在新版地圖上,這個鄉鎮的人也通過山丘的命名捍衛了小鎮或者說捍衛了自己的來處和去處。從這個角度來說,龍川江和大盈江的每一朵浪花都在試圖建立起新的地理坐標,來確立自己的歸處。想著這些的時候,江水更加渾黃,這些原本清亮的水,在歷經高山峽谷的奔波后變得風塵仆仆,此刻已經難以復刻天空純凈的湛藍。

當我站在硝塘壩的拗口處,看著西沙河在突然凹陷的河床上翻起層層疊疊的白色浮沫,沸騰的水花一次次拍向黑青色的巨大石塊,又一次次碎裂成更細小的水花。水花還未融入河流,又被白色浮沫推擠著撞向青石,完成破碎的使命。這一瞬間,沒有任何描寫能表述那種壯闊感、破碎感和危機四伏的美感,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種沖撞中坍塌、淪陷、破碎,成為白色的浮沫,又仿佛所有破碎都在浮沫中重建。西沙河匯入明光河,明光河匯入龍川江,帶著姊妹山、河頭山、抗勐山破碎軀體的一部分,往下流、往下流,不斷孕育新的文明。我在硝塘壩的河岸邊,搜尋許久,始終未能拾得一塊遠方的石頭。所有的石頭仿佛都是受了水神的旨意,從泥沼中長出,有的已經蒼老,一整個龐大軀體完完全全攤在河床上,任憑流水的洗刷,有的剛探出頭,小小的軀體似乎輕而易舉就能從河床中拔除,實則撼動不了絲毫。從老到幼,它們都以黑青色示人,從不低眉順眼。

乘竹筏從曲石鎮藺家灣一路漂流至曲石界尾地時,這座明代始建,康熙、乾隆、光緒期間幾次重建的永濟橋,如白發蒼蒼的老人匍匐在龍川江上方,被布滿橋身的黑色青苔壓得疲憊不堪。橋下,“蜿蜒數百里,勢若游龍”的龍川江一次次向我涌來,從頭到腳,試圖拍碎我體內的妄念,而我毫不避諱地接受來自河流的沖撞、洗滌。我固執地相信拍在我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帶著海洋的質感,它們從高山之巔一次次裹挾著泥沙流向大海,又一次次于大海中蒸發、升騰,化作雨霧落在高山之巔,再次匯聚成溪流,帶著成為大海的使命往下流、往下流。正如我固執地相信,河岸的每一塊石頭都記錄著河流的歷程,它們都從姊妹山、河頭山、獅子山、抗勐山和許多不知名的山地遠道而來,此刻不過是走累了,停下歇息,成為河岸的一部分,某一天它們又會啟程,奔向印度洋的孟加拉灣,直至成為高黎貢山隱秘支脈的一部分,成為海底大陸的一部分。

龍川江一路送我到芒市,然后又作為瑞麗江的一部分,繼續送我到西南邊境。當我沿著芒艾村弄丙段公路往前時,高高架起的鐵柵欄直沖云霄,無時不在提醒我:我真的走到了祖國的邊境。鐵絲網外,瑞麗江流向緬甸,河岸邊是連綿的稻田,秧苗郁郁蔥蔥,風從緬甸吹向我,帶著滾燙的熱浪,再遠處是大片大片的甘蔗地和芭蕉樹,這景象其實和弄島沒有什么區別。一樣的稻田,一樣的竹寨,一樣的甘蔗地和芭蕉樹,甚至一樣膚色的人說著同一語系的語言,只有河流客觀地分割著世界。

藍色的鐵皮板上用紅色的字體寫著:“放牛也在放哨,耕地也在值守?!比陙?,紅色標語一直駐守在祖國的邊境,如今已褪色,余留灰白色的印子繼續駐守著。視線被鐵皮擋住,我沒能看到更遠的地方,只能在南坎三角地邊緣沿著南宛河,過武甸、勐秀至隴川境內。穿過大片大片的甘蔗地和芭蕉園,我們到達了王小波插隊的隴川農場隴把分場。宣傳板上掛著當年來此插隊的北京知青名單,李銀河為王小波種下的兩棵大青樹孤傲地立在王小波故居前,蒼翠、挺拔。與此對應的是故居斑駁的白色石灰墻和破敗的竹席頂棚,光從破洞落下來形成的圓點令人恍惚。墻上掛著褪了色的知青歲月。

我就這樣沿著王二和陳清揚一起蹚過的南宛河,走到了西南邊陲的隴把鎮,走到了當年王小波從北京輾轉十二天到達的隴把分場十四隊,這個曾經專門種植水稻的連隊如今已經變成了云南建設兵團某連的駐扎地。17歲的王小波當年就是在這片寬廣的原野上犁田、插秧、薅秧、放牛、養豬、看書、講故事,接受荒誕生活的擠壓和刁難,并以此為背景完成了《黃金時代》。過南宛河就是章鳳山。當陳清揚蹚過南宛河,穿過熱辣的空氣走到章鳳山時,怎么也沒想到她的愛情幻想會徹底變成虛無:“極目四野,都是灰蒙蒙的水霧?!彼砸环N沉痛的方式完成了“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接受摧殘,一直到死”的生命體悟,盡管二十年以后,她回望這段時光時毫不掩飾地告訴王二,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但當她穿過章鳳山的小徑走到王二面前時,她心中的美好確實都被擊碎了。

車過景罕糖廠,我忽然悲從中來。越過漫長的時間和歲月,越過似風一般陣陣飄過的紅埃,越過密密麻麻的綠色甘蔗葉,越過太陽落下的白茫茫光點和錯落的樹影,越過清晨的最后一縷夜色和最早一抹紅霞,我似乎看到那只無視生活設置的豬兄,站在房上學汽笛叫,喊聲落下來,帶著無盡的蒼茫感。如今,傣家阿婆仍然叫“蔑巴”,菠蘿蜜仍然叫“牛肚子果”,景罕糖廠仍然立于甘蔗林前面,王二和陳清揚避難的章鳳山仍然布滿劍麻,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仍然來去匆匆,而我們也仍然是一代人,白茫茫地站在祖國的邊緣。

隴川,傣語稱“勐宛”,意為太陽照耀的地方。從隴把經戶撒開往弄璋時,太陽一路跟隨,給予我們這座邊境小城最后的恩惠。天空是敞亮的藍色,我想稱之為“隴川藍”。從遠處看,白云借著山脈的力量繼續生長,替山脈完成了此生都不能到達的高度。路左側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秧苗的新綠連成一片綠海,偶爾有人著彩衣浮在海浪中,海浪一直延伸至遠方地處世界邊緣的暗色山系處。右側是連綿不斷的芭蕉林,碩大的芭蕉葉一次次替隴川挽留我們。無論我們換哪一個方向、走哪一條道,云山始終在我前面,看著我、等著我、陪著我,這對我來說是很感動的時刻。我真的想為眼前這座云山傾盡所有努力去奔跑,哪怕最后只能在它扎根的山腳抬頭看一看云頂,我也愿意。

到達盈江境內,天已經完全黑了,兩公里外大盈江仍然在不分晝夜地奔向伊洛瓦底江。我休息了五個小時,就匆匆趕去岸邊。我想陪大盈江走一走。江水渾濁,蘆葦胡亂地扎在水里,靠近根部的地方是枯草的黃色,或者說是大盈江給予了它江水一樣的顏色。對面是沿江岸蜿蜒的鳳尾竹林,在并不敞亮的晨光下呈墨綠色,像暗影一樣隨江水游動。蘆葦、野草、泥土、竹子等各種野性的氣息混雜在一起,我感覺到所有的植物,一株株、一棵棵、一叢叢地醒過來,環繞在我周邊。此刻,晨光被禁錮在水中,水聲、風聲、樹葉聲都突然消失,我在一片靜默中,感受著來自生命曠野生機勃勃的力量。甚至有一瞬間,我和這無窮無盡的野性融為了一體,或者說這野性也曾在我的身體里流動,無聲地回響著。

如果說來時是瑞麗江一路送我到河流的去處,那返程便是大盈江一路指引我走向河流的來處。但我到底沒有走到尖高山,才過芒章鄉,我們就轉向了和順方向。當我一步步遠離大盈江時,忽然想起了英國女作家奧利維婭·萊恩,她沿著弗吉尼亞·伍爾夫自沉的烏斯河獨行四十二英里,從源頭一直走到入??冢瑢懴拢骸耙粭l河流不僅流過空間,也會穿越時間。河流是縱向延伸的曲線,而歷史則是點綴在河流每個節點上的坐標點。每一個坐標點都是過去某個時間點上的人物和故事,時間流走,河流和泥沙洗刷和覆蓋了一切?!蔽沂冀K相信,河流是流動的歷史,它知道一切,所有流淌的空間和時間,所有途經河流的萬物,都在河流的記憶中永存。在我沿著西南邊陲的小鎮蜿蜒而行時,總有河流在側,漁泡江、西洱河、黑惠江、瀾滄江、怒江、龍川江、西沙河、瑞麗江、芒市大河、大盈江、南底河、檳榔江一次次流向我,我亦不厭其煩一次次走到河岸邊,走到流水中。

河畔的生命線

畹町是傣語譯音,太陽當頂之意。我沿著畹町河從索陽驅車至畹町口岸國門時,太陽正高懸在上方,影子如泄了氣的皮球掛在我腳邊。不遠處就是界河,但河水孱弱,幾乎聽不到流水聲。從畹町口岸國門往果敢方向看去,畹町橋的界碑就立于國門的左側。不遠處的九谷境內,四五個緬甸小朋友正在你追我趕,一個穿黃色棉裙的女孩從緩坡跑向畹町口岸國門,在畹町橋屬緬甸的區域赫然停下,她已經能清楚地判斷自己可以涉足的范圍。當年周恩來總理、賀龍副總理和緬甸的吳巴瑞總理就是從曼德勒乘車至九谷,過畹町橋入境的。如今,畹町橋及界碑在靠緬甸一側,只能透過國門遠遠看著“畹町橋”這三個金色大字在灰白色的石碑上閃閃發光。這是320國道的終點,亦是史迪威公路通向中國的起點。此刻我們正踩在十六萬遠征軍的足跡上,他們當年就是從這里奮不顧身奔赴緬甸作戰,腳印覆蓋腳印,希望碾壓希望,生命在巨大的漩渦中顛簸不休,數以萬計的將士再也沒能踏過畹町橋,回到祖國的懷抱中,只能在野人山、同古、八莫、木姐等地,經受瘴氣侵襲、螞蟥吸血、螞蟻噬骨后長眠于異國他鄉。

我遠遠看著穿黃色棉裙的女孩,她也遠遠看向我的這邊,然后轉身跑開。有一瞬間,我很想追過去,站在畹町橋上看一看界河,甚至再往前走一走,走到滇緬公路真正的終點。我知道再往前就是貴概,克欽族姑娘們會穿著鮮紅的裙子跳舞,裙子上藍色、粉色、黃色的花朵圖案也會隨之飛舞,銀鐲、銀項圈和夸張的銀耳飾撞擊在一起,帶著一種堅硬的美感。再往前是納萬賽村,一個地圖上并不存在的“老虎飲水地”,隱匿在這兒的克欽族人自詡是老虎的后人,每當他們的后代出生時,必須在森林中擺滿啤酒與虎同賀,否則孩子就會逐漸虛弱,直至變成塵埃和灰燼。再往前,過了興威就是臘戌了,滇緬公路的終點。這條全長1146.1公里(中國段959.4公里,緬甸段186.7公里)的滇緬公路越過蒼山、怒山、高黎貢山等險峰,跨過漾濞江、瀾滄江、怒江等急流,終于在這里完成了它的使命。

滇緬公路的很多路段已近乎荒廢,荒草和亂石不再退讓,野蠻地占據著這條僅耗時九個月建成的“戰爭輸血管”,如同堵塞在動脈中的血栓,令“血管”老化、廢棄。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呼嗷,呼嗷……仿佛在替那些曾經掙扎并長眠于此的尸骨喊魂。據統計,在整個筑路過程中,僅是死于爆破、墜崖、落江、塌方和瘧疾的就超過三千人,“這里每一公里都鋪有滇西各族人民的生命和血汗,每一英里就有兩座墓碑”。他們被洪流、利石、刺叢等撕碎,帶著他們對寒冷、饑餓、死亡的記憶以奔跑狀、掙扎狀、墜落狀等姿態永遠留在了這條道路上。其中更多的是老年人、婦女和兒童,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替從軍的兒子、丈夫和父親建造了這條奇特的“婦孺公路”。八十多年前,香港《大公報》記者蕭乾在訊息中寫下:“如果你有機會到這里旅行,你別忘了聽聽車輪下面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是為這條公路捐軀者的白骨,是構成歷史必不可少的原料。”如今,白骨依舊在,這條收尸、抬尸、馱尸、埋尸的血線,卻已經在歲月的推擠中挪到了舞臺的后方。

是的,這不僅是血肉筑成的道路,更是運送尸體的血線。仰光失守后,敵軍從畹町橋長驅直入,無數中國遠征軍將士死于保護滇緬公路暢通的戰斗,無數平民百姓死于畹町、龍陵等地失守后的轟炸、鼠疫和霍亂。有人用擔架抬尸,有人用馬馱尸,有人用皮卡運送尸體,還有很多無人運送的尸體以平躺、彎曲、側臥、坐立等姿勢永遠成了這條道路的一部分。

我們走遍了整個畹町。碩大的椰子樹立于道路兩旁,古舊的法式建筑像步履蹣跚的老人,風塵仆仆地掙扎在時間的長河中。鐘樓、世界郵票博物館、國際郵件互換局舊址等民國時期的建筑依然林立在側,莊重矗立的十六米高的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抗日紀念碑依然以文字、圖像等方式再現了南僑機工運輸物資、支援抗戰的故事,“二戰揮戈山河壯,一橋連接胞波情”,大理石牌坊上的藍色大字依然倔強地宣示著邊關名鎮遲暮的風姿。夕陽西下,我們沿著畹江路一步步退出這座曾經的“內地小香港”,向遮放方向前行。

據說當年國民革命軍第5軍第200師師長戴安瀾將軍的尸體從遮放運回騰沖的時候,所有的攀枝花突然開放,火紅的花朵連成一片沿滇緬大道向天空開拔,一路浩浩蕩蕩燃燒至騰沖。遮放,有這樣一種解釋:遮為城鎮,放為紅玫瑰色,遮放即是艷麗的城。雖然我到達遮放時,攀枝花早已開敗,沒能看到這片綠色原野上攀枝花連成的血色命脈,但攀枝花浩蕩、放肆的紅,仍讓我對此深信不疑:坐落于芒市西南部的遮放鎮就是一座艷麗的城。

除了攀枝花拔地而起的枝干,我在遮放看到的總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它們是這片土地上絕對的主角,統領著四周的天光云影。太陽投射在水面,稻縱和它的影子在風的撥動中不斷變換著形狀,如風箏曳尾。白云像被禁錮在水中的囚徒,在稻縱的擠壓下不斷讓出自己的位置。這個曾因傣族三世土司多思譚進京受封時進貢給熹宗皇帝而深受喜愛的毫批,被以封地為名欽賜“遮放貢”,自明朝天啟三年起至清朝末期,年年不遠萬里運往京城供皇帝享用。如今越過數百年時間,“芒市谷子遮放米,潞西菠蘿龍陵雨”仍然響徹在滇西。當我徘徊在田埂上,看著郁郁蔥蔥的稻縱在群山圈禁的壩子上開拔時,內心極為震撼:從滇東北的貧瘠山坡一路至滇西壩子,第一次見到那么廣闊的稻田,那么平整的稻田,一壟連著一壟向遠方鋪展開來,比起童年時海壩灣的稻田,遮放的稻田是其數十倍的體量,甚至數百倍的體量。起伏的稻浪不管不顧地朝我涌來,令我徹底失了神,連鮮艷的擺夷女郎一次次示意我讓路都毫無反應,最后只能伸手將我從漶散中拉回。

芒市大河與龍川江在遮放西側匯流后,形成了弄坎江(瑞麗江上游段)數百米寬大的江流,晝夜不停歇的水聲一次次穿過芒丙山上的五百五十棵榕樹,試圖占領這個由榕樹構成的王國,在如騎兵軍般排列的數百畝防御陣形下,又一次次潰散而逃,偶爾聽到一聲微弱的咕噥,還未定神已難尋蹤跡。成百上千根下垂的氣生根孕育出新的榕樹部落,塊狀的根系爬滿樹干,枝葉相連而成的樹冠遮天蔽日,宛如一個巨大的迷宮。每一棵榕樹都如同領受神的旨意如山脈般波瀾壯闊地生長,或者說它們本就是金孔雀死后幻化而成的神樹,形如山、勢如海,溝壑之中都隱匿著神跡,以四季常青之軀庇佑著村寨的安寧祥和。榕樹群是遮放最生動的局部,或者說是德宏最生動的局部,幾乎每個傣族聚居的山壩或村寨都有相連成片的大青樹,形成了令人嘆為觀止的獨特生態景觀,即使歷經戰爭的洗禮仍未化為灰燼,反而在廢墟之中生長得越發蔥郁挺拔。

5月到10月是滇西的雨季,也是當年修筑滇緬公路西段時最艱難的時光。每每下雨,瀾滄江和怒江兩旁的峽谷中就彌漫著經久不散的瘴氣毒霧,許多修筑公路的人就是死于瘴氣引起的瘧疾、中毒、出血熱等病癥。我們到達潞江壩時,雨霧正落下來,彌漫在怒江上。從遠處看,感覺雨霧是從怒江的滾滾濁流中升騰起來,遮住了高黎貢山的脈絡,恍惚中,我感覺和高黎貢山之間似乎只隔著這一層雨霧,只需撥開就能觸到它的神脈。鳳尾竹彎腰垂在路上方,在雨水的沖刷中越發鮮亮,我們沿著竹林下的土石路走進雨霧之中,每往前一步,雨霧就往后退一步,無休無止,直至江邊才僵持住。有人在岸邊抽煙,吐出的煙霧瞬間被雨霧吞噬,或者也可以假設這整個彌漫的雨霧都是這個人吐出的,只為遮蓋他如冰川般的孤獨。渾黃的江水滾滾而逝,幾十公里外的潞江壩南端就是惠通橋,當年敵軍從畹町入境后僅兩天就逼近橋頭,意圖由此直搗昆明,卻被怒江憤怒的浪花阻擋在江西岸?;萃虿贿h處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老虎嘴”,是傣族、德昂族等世居民族徒手從怒江和懸崖之間刨出的生命線,至今仍遍布著彈孔。濤聲響徹在我耳畔,雨霧依然彌漫在江面,我不再試圖窺探,俯身從河岸邊拾起一堆石塊,有流水的紋路,也有高山的輪廓。

過漁泡江,就進入楚雄境內了,滇緬公路逐漸趨于平緩。龜裂的滇緬公路從天申堂鄉中間穿過,以破敗之姿連接起大理和楚雄。天子廟早已消失在山坡上,當年明朝永歷帝赤手空拳出逃緬甸的故事還為人津津樂道。另一條龍川江就是從這里的龍箐梁子發源,經南華、楚雄、祿豐、元謀后匯入金沙江,隱居于此的彝族人自稱羅羅頗,也自認為是虎的后代,在莽莽林海中繁衍了十八代人,他們都是掉隊在此的漢人小伙羅閿瑜與彝家阿米子的后代。難以想象,源于商代的虎崇拜歷經數千年歲月,仍然作為一個部族或家族的獨特文化和身份象征而存在,仿佛時間在這里被折疊,永遠停滯,又仿佛停滯中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一直活躍在另一生命領域里,在世界的一隅孤獨地對抗著。

我曾無數次往返于昆明市區的滇緬大道之上,從西站立交橋到眠山公園,又從眠山公園到西站立交橋,甚至固執地認為眠山公園是滇緬公路的起點。當我自畹町一路往回走,越過高山,蹚過河流,穿過層層疊疊的歷史迷霧,赫然發現,其實我一直生活在320國道的起點處。西站旅社昏黃的燈光穿過抗戰的硝煙依然閃爍在“喆·啡酒店”的墻頭,滇緬公路“零”公里紀念碑處的石碾子依然以千瘡百孔的姿態宣示著這條公路所沉積的悲愴。當我站在西站立交橋回望這段歷史的時候,天空逐漸變得灰白。

逆水飛翔的人

風從三臺山吹向整個芒市。云朵如被馴化的白色焰火,完全靜止在空中。鳳尾竹林沿山路蜿蜒,以青綠色融入西南群山的色系構設。每每風吹過,鳳尾竹林就頻頻點頭,如巨大的水墨畫卷得到點化忽然浮動起來。遠山之外,城市只剩模糊的輪廓,建筑如突兀的疤痕爬滿大地,逐漸消失在青灰色的盡頭。

德昂老寨坐落在大青樹下的光斑中,木柱架設的寨門橫梁上插著一對木刀,木刀被光影分為明暗兩個部分,明亮的部分在刀柄處,指向村寨的方向,暗影則落在刀尖上。同行的人說,這是為了防止惡鬼“格南木巴流”進入村寨危害人畜而設置的鬼門,一旦邁入鬼門,孤魂野鬼就不會再尾隨身后了。我跨進寨門時特意往外看了看,光斑影影綽綽顫動著,像趕路的人抖落的浮塵。進入寨中,最顯眼的局部是龍陽塔。藍黃相間的巨龍頭頂紅日盤旋在石基的云紋之上,紅色、藍色、黃色、白色和綠色交叉錯雜、絢麗多彩,這也是我在德昂族服飾上看到最多的色彩。無論是竹樓里展示的古早服飾,還是如今寨子中男女老少所穿的民族服飾,都是近乎固定的色彩。衣裙均以藍色、黑色、藏青色為主,點綴紅色、黃色、綠色條紋,或是繡有大象、蝴蝶、向日葵、粘粘草等“祖先遷徙和逃難時所經過地方的動植物圖案和崇拜圖騰”;包頭布則以白色或黑色為主,在兩端綴滿彩色的絨球。成年女孩還會在裙子的腰部佩戴藤篾編成的腰箍,這是德昂族男子為拴住會飛的德昂族姑娘而用藤篾制作的。龍陽塔身的顏色與服飾的顏色相互印證,指明了德昂族人所屬的支系,而龍陽塔則印證了德昂族的來歷之一:德昂族是袞思艾和媽勒嘎的后代。“袞”意為父親,“思艾”是太陽,“媽”是母親,“勒嘎”是青龍,即太陽父親作為圣父的化身,青龍母親作為圣母的化身,龍陽圖騰則共同構成了德昂族的身份標識。

“建筑是用石頭寫成的史書”,每一種建筑的背后都指明了氏族的來歷和個性。這座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寨子中多是干欄式建筑,從遠處看竹樓呈灰白色,錯落在一片青翠中。瓦面屋頂的建筑多為四檐出水的五脊四坡式廡殿頂,茅草屋頂的古建筑屋脊上則一般裝飾有數個葫蘆狀的草結飾物。葫蘆狀草結飾物指明的正是德昂族的來歷之二:天界兄妹滾石磨,石磨合為一體后就結為夫妻,婚后第二年生下一粒葫蘆籽,夫婦倆將其種在土里,經過培育后葫蘆長得如大山一般茁壯,打開葫蘆后里面的人蜂擁而出,有的往高處走,有的往天空飛,有的往巖石上行,其中往空中飛的“納地安”就是后來的德昂族。如今,茅草屋頂的建筑早已退出德昂族人的生活,以文物的姿態風塵仆仆地講述著如廢墟般坍塌的民族記憶。

村寨坐西向東,門前是一壟接著一壟呈條紋狀排列開來的茶樹,如寨子的筒裙般罩滿整個山坡。每當德昂古調響起,寨子的筒裙上就會綴滿流動的彩色“絨球”。有“古老茶農”之稱的德昂族人,所居之地的山坡上必定種滿茶葉,德昂語謂之“亞哊”。“亞哊”的意思是“奶奶看見了”。在德昂族的神話中,先神本杰昆桑為了大地的生機舍盡肉體,靈魂變成一只大鳥,這只大鳥渴累而死后嗉子里仍有三顆閃著綠光的種子。一個本要去尋找天地邊界的人經過時將種子帶回去給他岳父作為禮物,女仆種下這顆種子后長出了樹,采下的樹葉沾清水滴在老母親眼部,竟然無意中治好了老人的眼病,女仆高興地大叫“亞哊、亞哊”,后來德昂語中茶葉就叫“亞哊”。德昂族是最早種植茶樹的民族之一,也是唯一將茶樹作為圖騰的民族,其創世史詩《達古達楞格萊標》指出了德昂族的來歷之三:萬能之神帕達然為了考驗茶樹,讓狂風吹落了一百零二片茶葉,單數葉變成了五十一個小伙,雙數葉變成了五十一個姑娘,茶葉兄妹割下自己的皮肉變成了大地上的花草樹木,最聰慧的茶葉精靈達楞和亞楞共同繁衍了崩龍的后代。

“崩龍”來自傣語,意思是“逆水逃走的人”,清初從濮人中分化出來,作為單一民族隱居于山林之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更名為“德昂”。這個曾以水稻和茶葉種植技術聲名遠揚的民族,在歷經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歲月洗禮后,逐漸成為佃耕民族,在戰爭和邊界的變動中,一路從滇池、洱海遷至瀾滄江、怒江、龍川江-瑞麗江沿岸,數萬人甚至在明王朝“三征麓川”后,連同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一并都被拋給了緬甸洞吾王朝,以中緬跨境民族的身份開始了長達數百年的跨境遷徙。有部分族人在戰爭結束后沿著伊洛瓦底江重新回到了祖國西南邊疆的高黎貢山西南麓一帶,還有一部分則徹底留在了緬甸的曼同、南坎、木姐、貴概等地。當傳教士丹尼爾·弗萊伯格于1941年只身穿越中國西部和滇緬公路時,在開往貴概的路上曾遇到三個“額頭上纏著一塊布,個頭很高,身材修長,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的原始女人,她們背著巨大的稻草垛如羚羊一樣突然消失在黑暗的竹林里。這些遠離人煙而生活在高山之上的人正是和德昂族一起被“分給”緬甸的布朗族人。德昂族作家艾傈木諾曾在散文《十三支》中寫下:“作為一個古老而破碎過的民族,無處可尋的記憶會讓我恐慌?!睍r代的車輪轟隆隆而過,落在每個人身上的塵都是歷史殘存的碎塊,具體而沉重。

從龍陽說到葫蘆說再到茶葉說,德昂族的起源始終錯綜復雜,但有一點可以確證:德昂族是一個會飛的民族?!凹{地安”從葫蘆里蹦出來就朝天空飛去,居木德瓦哈在巖洞中見龍女現出原形后朝太陽升起的地方飛去了,茶葉精靈達楞和亞楞是在狂風中飛落下來的。飛翔似乎是德昂族人與生俱來的能力,也是我們無比渴求的能力。我們一次次試圖通過想象、敘事、創造來改變我們所處的時間和空間,來擺脫現實社會的壓抑、掙扎、撕扯,使沉重的肉身暫時獲得一種輕盈的力量。我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天空,在想象中重返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去獲得一種地理空間上與精神上的雙重逃離。不可否認,我們無比渴望飛翔的時候,恰恰是我們無比貼近大地的時候,我們都在試圖擺脫匍匐于大地的沉重肉身,尋找一種飛翔的可能。

當我穿過大青樹下陽光遺落的碎片時,德昂族女孩正恭敬地將飄落的大青樹葉放進石頭壘砌的圍欄內,那一瞬間令我很震顫:在歷經數百年的奴役、屈從、殺戮和驅逐后,神性并沒有隨著現代性的沖撞而從這個民族的生活中隱退。他們依然保有對原始自然的崇拜,他們相信大青樹能帶來吉祥,每個德昂村寨建寨時起就會種下他們心中的神樹,“有了大青樹和竹子,就有了村寨和人家”;他們相信水可以驅邪治病,有潔身健體的力量,所以龍成了德昂族的母神象征;他們認為人的死亡,只不過是肉體的消亡,靈魂還活著,所以堅信“如果在八月的傍晚有蛇入門,那一定是故去的人歸來”;他們相信“茶葉是崩龍的命脈,有崩龍的地方就有茶山”,所以茶葉至今仍始終占據著德昂族人的一生,親友到訪必要煨茶相待,托媒求婚必以茶為禮,家有喜事就以扎有紅十字線的茶葉作“請柬”,兩人發生矛盾沖突后過錯方也必定以茶賠罪,甚至還根據茶葉的不同包裝呈現遷徙、請客、定情、求助、報喪等不同寓意。我透過女孩虔誠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一種抱慰生命的光亮與開闊:所有生命都具有飽滿的可能,所有存在都具有別樣的深意。也許正是這種對萬物都報以敬畏的生命意識,讓德昂族獲得了飛翔的能力。

滇西,既代表著一種方位,一個遠離中心的區域,同時也暗示著一種隱秘的異類文化。與其說德昂族是“逆水逃走的人”,不如說是“逆水回來的人”。作為瀾滄江中游地區新石器文化的主人——古代百濮的后代,他們雖然因戰爭遷徙或戍邊移民,從元謀至芒市,一再退避到世界偏遠的一隅,但卻在這種被動或主動的遠離中保護了自己的文化生態。這或許是一種拒絕的姿態,更是一種抗爭的姿態,與時間抗爭,與現代性的規訓抗爭,通過一代代的人環環相扣形成一個獨特的不間斷的鏈條,輕盈而無形地飛翔著,令所有限制模糊得像一片云霧。他們的生命意識也正是源于這種抗爭,他們在抗爭中回來,回到人的起點,回到對生命起源的原始探索中,回到人與自然的關系思考中,他們仍然堅信與之密切相關的自然物或者說自然力都具有神秘屬性,萬物皆有靈,所以對萬物都抱有敬畏之心。我曾質疑德昂族為什么不會飛翔了,此刻,我為我的質疑感到羞愧,不是他們不會飛翔了,而是生命沉重的一面將我囿于各種規則之中,然后徹底地無可挽回地將我遮蔽,令我看不到他們的飛翔了。

從山上往下看,城市的道路泛著銀光,清亮如流淌在城市之中的河流,建筑只是線條虛構出來的框架,沿河流起起落落,而果朗河只是其中極不規則的一段,不受拘束地流向遠方。至山腳,河水不再清亮,是渾厚的土黃色,河兩岸的空地被鳳尾竹林、椰子樹、香樟和不知名的灌木叢占據著。有德昂族女孩對著水面整理纏在一起的彩色絨球,我們中間只隔著一條河流,此刻,我有理由相信她是流水送來的一片茶葉,剛好落在果朗河的灘涂上。


曾春艷.

作者簡介

曾春艷,青年作家,現居昆明。已發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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