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車窗上，雨刷器瘋狂擺動也看不清前路。我攥著手機，指節發白，屏幕上是小區監控拍下的畫面——父親穿著藍條紋睡衣，光著腳站在單元門口，像片被風吹散的落葉。這是他第三次走失了。

三年前確診阿爾茨海默癥時，父親正坐在藤椅上看晚報，陽光透過紗窗在他臉上織出細碎的光痕。那時他還能準確說出我的生日，會在我加班晚歸時留一盞廊燈。可漸漸地，他開始忘記微波爐怎么用，對著鏡中白發叢生的自己問“你是誰”，直到那天在菜市場把零錢塞進陌生人的口袋，茫然地沖我喊“同志，借過”。

我辭掉工作搬進父親的老房子，每天重復著喂食、洗漱、收拾打碎的茶杯。某個深夜，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姑娘，我好像迷路了。”那一刻我才驚覺，曾經雷厲風行的父親，如今成了需要我哄著吃藥、教他系鞋帶的“老小孩”。

命運像一場無聲的雪，悄悄覆蓋了那個曾為我遮風擋雨的身影。而我，即將在這場漫長的告別里，讀懂愛的另一種模樣。

那天清晨，父親把早餐的粥碗扣在地板上，糊狀的米粒滲進地板縫隙。我蹲在地上清理時，他突然抄起掃帚朝我揮來，嘴里嚷著：“出去！別碰我的東西！”掃帚尖劃過手背，火辣辣的疼。我蜷縮在廚房角落，聽著他粗重的喘息聲，眼淚砸在瓷磚上，和粥湯混在一起。

這樣的暴力行為越來越頻繁。有次他用煙灰缸砸碎了客廳的相框，玻璃碴子濺在母親的遺照上。我跪在地上一片片撿拾，父親卻湊過來，手指戳著照片里年輕的母親咯咯笑：“姑娘，你長得真像我媳婦。”那一刻，憤怒與心酸在胸腔里炸開，我抱住他顫抖的肩膀，像抱著一個迷路的孩子。

轉折發生在某個暮春的午后。我替父親換弄臟的床單時，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清明：“閨女，爸爸是不是……拖累你了？”他的手指布滿老年斑，像秋日凋零的梧桐葉。我搖搖頭，喉嚨像塞著浸水的棉花。他卻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風：“爸爸以前總說，人要活得有尊嚴……現在卻連褲子都尿濕了。”

那天晚上，我找出父親珍藏的老相冊。泛黃的照片里，他穿著軍裝在天安門前敬禮，抱著襁褓中的我笑得開懷，和母親在公園長椅上并肩看夕陽。我一張張翻給他看，他時而皺眉，時而傻笑，最后把相冊摟在胸口，像守護著什么珍寶。

原來愛從來不是單方面的付出，而是在破碎與狼狽中，依然愿意彎腰拾起對方尊嚴的碎片。

深秋的銀杏葉鋪滿庭院時，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他不再認得任何人，整日蜷縮在藤椅上，盯著天花板喃喃自語。我每天為他擦拭身體，換洗衣物，像照顧一個脆弱的嬰孩。直到那天，我給他換尿布時，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推開我，喉嚨里發出含糊的嗚咽，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羞恥。

那一刻，我仿佛被電流擊中。那個曾在暴雨中走失、用煙灰缸砸我的父親，那個連吃飯都需要我喂的父親，此刻卻在用僅剩的尊嚴抗拒著生命的潰敗。我跪在他面前，握住他枯枝般的手：“爸，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他的手指輕輕顫抖，像是在回應我的歉意。

從那天起，我開始為父親準備干凈的棉質睡衣，每天清晨扶他坐在窗前曬太陽。我買來木梳，替他梳理稀疏的白發，就像小時候他為我扎辮子那樣。有天午后，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臉上，他忽然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嘴角揚起模糊的笑意。那個瞬間，時光仿佛倒流，我又看見那個會把我舉過肩頭的父親。

臨終前的夜晚，父親忽然清醒了片刻。他望著墻上的全家福，嘴唇翕動著：“活著……要有尊嚴。”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樹葉，卻讓我渾身戰栗。原來他什么都知道，那些被病魔吞噬的記憶里，尊嚴的火種始終未滅。

當生命的沙漏即將流盡，我終于明白：愛不是拯救，而是在塵埃里托起對方的尊嚴，讓彼此在破碎中依然保有光芒。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在衣柜深處發現了一本泛黃的日記本。1987年的字跡力透紙背：“今天女兒學會了騎自行車，我跟在后面跑了一里路，她回頭笑的樣子，像春天的太陽。”往后翻，幾乎每頁都有我的名字，直到2010年戛然而止，最后一句是：“閨女加班又沒回家，我熱了三次飯菜。”

合上日記本，窗外的玉蘭樹正抽新芽。三年照顧父親的時光，像一本被淚水浸濕又曬干的書，每一頁都皺巴巴的，卻泛著溫暖的光。那些喂飯時的耐心、收拾殘局時的崩潰、被誤解時的委屈，最終都化作他臨終前那句“活著要有尊嚴”的低語。

原來愛從不是單方面的犧牲，而是兩個靈魂在命運的裂縫里互相托舉。父親用他的衰老與遺忘，教會我真正的愛不是拯救，而是看見對方的尊嚴，并讓它在時光的褶皺里依然閃爍。

如今每次經過醫院的老年科，看見那些佝僂的背影，我總會想起父親。或許我們終將面對生命的凋零，但愛與尊嚴，永遠是照亮黑暗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