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造有“雞娃”一詞,意指父母將孩子的各種補習、游學與社會活動安排得滿滿當當,讓孩子一刻也不能停下與同齡人競爭的腳步。北宋人葉夢得,在其筆記史料《避暑錄話》中,也記錄有當時的江西饒州百姓的瘋狂“雞娃”之舉:
饒州自元豐末朱天賜以神童得官,俚俗爭慕之。小兒不問如何,粗能念書,自五六歲即以次教之五經,以竹籃坐之木杪,絕其視聽。教者預為價,終一經償錢若干。晝夜苦之。中間此科久廢,政和后稍復,于是亦有偶中者。流俗因言饒州出神童。然兒非其質,苦之以至死者,蓋多于中也。
時為宋神宗元豐末年,江西饒州出了個朱天賜。他跑去開封參加朝廷舉辦的神童考試,通過瘋狂背誦經書得到了官職,實現了個人和家庭的階層躍升。榜樣在前,饒州百姓紛紛效仿。
引爆饒州“雞娃”風潮的朱天賜,之所以能成為朝廷認證的神童,是因為年僅九歲的他(另有說法是十一歲),在禮部當眾背誦了《周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論語》《孟子》,一個字都沒背錯。朱天賜的同族兄長、年僅十二歲的朱天申,也于同年在禮部當眾背誦了《周易》《尚書》《毛詩》《周禮》《禮記》《孝經》《論語》《孟子》《揚子》《老子》。于是,朱天申也成了獲得朝廷認證的“神童”。
榜樣的力量之所以無窮,是因為榜樣往往意味著更便捷的成功路徑。朱天賜兄弟的示范效應便是如此。雖然像他們那般大體量瘋狂背誦經書,乃至于無一字背錯,本身就是件很難的事情,但對普通北宋百姓而言,其他實現階層躍升的路徑更難。在很難與更難之間,江西饒州的百姓很自然地選擇了很難。
對官僚與士大夫而言,北宋是一個很好的時代;但對普通百姓而言,北宋卻是一個“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的時代,日子過得實在很慘。朝廷以公田、民田、城邑、雜變、丁口五種賦稅,輔以鹽、茗、酒三種禁令(只許官賣),將天下百姓盤剝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正所謂:“生民之衣食,舉此八者窮矣。”
最要命的是,這種民不聊生,在整個北宋是常態化的。即便是“明君”宋仁宗統治的時代,底層草民們也必須競相拼窮。普通人這么慘,自然便會催生民眾實行階層躍遷的熱情。然而,常規路徑——也就是參加科舉,又實在是太難擠了。下面兩項數據,足以說明北宋的科舉之路到底有多難走:
一是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廣南東路57萬戶人口中,只有97人有資格參與進士科考,只有3人及第。東京路的134萬戶人口里,只有157人有資格參與進士科考,只有5人及第。也就是說,20多萬戶百姓當中,才會有1名及第者。
二是宋代官僚集團絕大多數人的出身也不是科舉。據南宋嘉定六年(1213)的統計,科舉出身的官員只占到全部官員的26.1%,而“恩蔭出仕”卻占到了56.9%。北宋的情況缺乏統計,但政策是相同的,比例上自然也不會有太大的差距。
做普通百姓很慘,走常規科舉之路擠進體制的概率又微乎其微,只能搜腸刮肚尋找其他捷徑。“雞娃”現象,其實只是宋人以進入統治階層為終極夢想的一個小案例。
在宋代,財富與階層如果沒有獲得權力的加持,皆很難維持。鄉村有衙前之類的差役,可以將沒有權力背景的富戶鬧至破產。城市有沉重的行役,可以將沒有權力背景的富商折騰至家道敗落。為了保住財富與社會地位,宋代商人極度熱衷與權力聯姻。宋人朱彧在《萍洲可談》中寫道:“近宗室女既多,宗正立官媒數十人掌議婚,初不限閥閱,富室多賂宗室求婚,茍求一官,以庇門戶。”宋代榜下捉婿的社會風氣也因此而生。
榜下捉婿之外,宋代富人也很愿意花大價錢去購買官身,以求能夠免除各種科役。如宋徽宗大觀四年(1110)四月二十九日,有官員上奏說:“訪聞河北路買官之人,多是市井庸猾,門戶科役輒恃無賴以免,郡縣莫之能制。”
這里透露了如下信息:河北路的城市居民為了免除課役,紛紛花錢購買官身。因為有了官身,地方郡縣就沒法盤剝他們了。而且,對民眾的剝削越嚴重,民眾想方設法花錢購買官戶身份的驅動力就越大。南宋高宗紹興十七年(1147)正月十五日,有官員上奏說:“今日官戶不可勝計,而又富商大業之家多以金帛竄名軍中,僥幸補官,及假名冒戶規免科須者,比比皆是。”
投靠有權勢的官僚勛貴,拋棄自己的祖先,成為官僚勛貴家族中的一員,也是一種免除差役與行役的辦法。如開封府的茶商馬季良娶了劉太后(宋真宗皇后)之兄劉美的女兒,獲得了免除各種差役與勞役的官身。這馬季良隨后就“冒立券,庇占富民劉守謙免戶役”,拿了富民劉守謙的好處,用假文書將之庇護在自家名下,使其也得以免除了戶役。
到了北宋中期,拿官戶身份來變現財富的現象已泛濫成災。活躍于宋仁宗、宋哲宗年間的官員丁騭上奏說:
臣竊聞近年進士登科,娶妻論財,全乖禮義。衣冠之家隨所厚薄,則遣媒妁往返,甚于乞丐,小不如意,棄而之他。市井駔儈,出捐千金,則貿貿而來,安以就之。名掛仕版,身被命服,不顧廉恥,自為得計,玷辱恩命,虧損名節,莫甚于此。
丁騭希望御史臺加強對登科進士婚姻選擇的監察,嚴懲那些一心只想用官戶身份變現財富、遂去與富商之家結為姻親之人。然而,只要趙宋王朝不改變其特權社會的本質,這種監察就不會產生效果。
與丁騭大略同時代的蔡襄與司馬光,還有南宋的朱熹等,均對士大夫論財娶妻的風氣深惡痛絕,但都無可奈何。如南宋淳熙年間,太學生黃左之科舉登第,很快就做了池陽人王生的女婿,“得奩具(嫁妝)五百萬”。黃左之不傻,王生也不傻。這場結合,不過是統治集團內部權力在當時婚姻市場上的正常變現。
進入統治集團內部,以擺脫官府的各種盤剝,并保住財富與階層,可以說是宋人的終極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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