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偉超
每當憶起年少時追逐遠山的情景,記憶總定格在那輛離鄉的長途汽車上。暮色中回首,蒼青色的群峰正一寸寸沉入地平線,像被暮色吞噬的巨獸脊背。那時我不懂,生命里每座山都會在腳步丈量前,鐫刻為記憶的倒影。
十三歲那年,我常奔跑于麥田之中。金黃麥浪里藏著無數道隆起的土坡,每翻過一道,總期待地平線外涌出新的風景。某個暮春的黃昏,當我躍過那道爬滿荊叢的土坡時,猝不及防撞見了真正的群山。
夕陽為山體鍍上黃銅色光澤,巖壁如斧鑿般陡立,山腰處散落著幾簇倔強的青松,卻愈發顯出整座山的冷峻。已記不清為何要向著它狂奔,只記得草屑沾滿褲腳,肺葉灼痛后的頹然跌坐。那段永遠無法縮短的距離,成了我生命最初的遺憾刻度。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待我二十三歲畢業后重歸故里,早已忘卻那座山的方位。幸得摯友引路,方知那是浮山,終于得以觸摸到山巖的溫度。山中滿坡的松針在風中沙沙作響,未開發的山徑如斷線珠串時隱時現,刺藤勾住衣角,青苔在石階上布下陷阱。
最險處需手腳并用貼著巖壁挪移,山風掠過耳際時,身后傳來摯友的喊聲:“過命的交情!”當我們終于立足于山巔,那從年少時便綿延著地對山頂的期待,卻在云海中漸漸稀釋,最終坍縮成手機定位里一個蒼白的坐標。唯有與摯友相攜的暖意,仍在記憶中綿綿。
真正讀懂山的語言,是在三十三歲,積雪初融時,循著摯友的推薦,順著嶗山的山路獨行。轉過山坳,巨巖如屏風截斷去路。正欲折返,忽見巖隙斜逸出一株野柿樹,金紅的果實懸在蒼黑石壁上,如凝固的火焰般奪目。相機的快門聲驚飛了枝頭打盹的山雀,撲棱棱的振翅聲撞碎滿谷寂靜。那個未能登頂的午后,卻讓相機的存儲卡,亮起了紅燈。
翻閱《徐霞客游記》時,總在墨痕深處瞥見未走完的旅程。古人說“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或許真正的山色不在海拔的計量表上,而在攀登時衣袖沾染的松香里。就像那年深秋在青山漁村,忽有云霧漫卷,在山谷間繚繞成海,將半山青松與黛瓦飛檐,逐漸暈成水墨洇染的留白。曾經在麥田里追逐山影的少年在此刻突然驚醒——原來真正的美好不在丈量海拔的瞬間,而是在行至半途的某個轉角?
加班的深夜,辦公室落地窗外霓虹如海。忽念起少年時追逐的那座山,此刻應正披著月光酣眠。電腦屏幕上折射的霓虹潮漲潮落,我摩挲著夾在《徐霞客游記》中的松針,突然徹悟:那些未抵達的,恰恰構成了最真實的生命圖景。
原來,人與山的對話,不在登頂時浮云過眼的虛妄,而在并肩踩碎晨露的剎那,在野柿雀驚的瞬間,在某個平常的夜晚,突然讀懂山的溫柔——從不是征服峰頂,而是途中,那與萬物共鳴的震顫。
(本文作者為青島市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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