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5年,維瓦爾第包含四首小提琴協奏曲的作品第八號《四季》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今年是《四季》誕生三百周年。4月3日晚,小提琴家呂思清和美杰新青年樂團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舉辦了“永恒的四季”音樂會,以維瓦爾第《四季》搭配青年作曲家文子洋新創的《中國四季》為“三百歲”的《四季》慶生。兩部作品一老一新,老作品四季常青,新作品創意迭出,音樂會再現了維瓦爾第不朽杰作的無限生命力,以及《四季》對后世的巨大影響力。
維瓦爾第標題為《四季》的巴洛克時代的協奏曲與同期的其他大協奏曲有著顯著不同,無論是連同樂譜一同印刷的描寫四季場景的十四行詩還是對每個樂章描述性的文字都起到了標題音樂應有的作用:指向性。借助于描述性的文字和形象的音樂,人們得以在音符中體會到四季更替帶來的節氣變化。在維瓦爾第的筆下,聲音被賦予了冷熱、干濕、陰晴和日夜的情景表達,繼而仿佛可以被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感知到。
呂思清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上演“八季”
雖然作曲家在1710-1730年間寫了不少帶有明確指向性的樂曲,描繪布谷鳥、牧羊女、狩獵和海上風暴,但像《四季》這樣以40余分鐘的完整體量惟妙惟肖地呈現一年四季的套曲極具創新意識和前衛精神。英國廣播公司逍遙音樂會前任總監,音樂學家尼克拉斯·肯楊爵士(Sir Nicholas Kenyon)便認為,樂曲的創新體現在純器樂被賦予前所未有的畫面感和故事性,足以精準描繪氣候、環境和人的心理變化;前衛性在于打破了巴洛克時代協奏曲的規制,三到四分鐘短小精悍的每個樂章更像是為如今快餐文化度身定制的快節奏的“短視頻”。在同濟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音樂表演專業副教授朱洋看來,樂曲永恒的魅力還在于通過描寫大自然,折射出環境保護意識,與當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高度契合。
基于此,樂曲誕生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束之高閣,少有問津。直到二十世紀初,也就是樂曲誕生近兩百年后,巴黎才出版了《四季》的雙鋼琴譜,那是樂曲真正被大眾接受,進入廣泛視野的標志。進入錄音工業迅猛發展期,音樂隨著唱片的錄制發行真正復興,風靡全球。
深為《四季》著迷的自然有小提琴家。這套為弦樂而寫的協奏曲吸引著從本真運動先驅到思想不羈型男的音樂家的目光。除了特雷弗·匹諾克、克里斯托弗·霍格伍德、帕爾曼、祖克曼和敏茨等遵照巴洛克風格“祖制”的錄音之外,梳著朋克發型的英國小提琴家尼蓋爾·肯尼迪在1989年與英國室內樂團以極具搖滾風范的演奏讓《四季》成為了流行文化的先驅。小提琴家如陳美、基頓·克萊默乃至丹尼爾·霍普的成名或多或少都與以極具個性的方式演奏《四季》并一炮打響有關。《四季》一時間成了小提琴家出類拔萃、標新立異的“試金石”。
極富創意和前衛的樂曲同樣啟迪了一批作曲家以四季為題,其中就有海頓的清唱劇,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套曲、施波爾(Spohr)及拉夫(Raff)的交響曲、格拉組諾夫及約翰·凱奇的芭蕾舞劇和帕努夫尼克(Roxanna Panufnik)2012年為小提琴為弦樂隊而作的協奏曲。
作為“梗王”的《四季》除了被包括《辛普森一家》的影視劇和廣告片引用片段之外,也催生了兩部魔改大作。馬克斯·里希特的《重組·四季》在保留維瓦爾第原曲結構和織體的同時,引入了現代化的和聲和電子音樂特效,2022年在上海夏季音樂節由金郁礦指揮的新古典室內樂團上演,讓聽眾體驗到里希特標志性的慢條斯理的魔力。
遠在南半球,阿根廷作曲家皮亞佐拉加進班多鈕和鋼琴,以探戈元素魔改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四季》不僅是向《四季》致敬的杰作,更是憑借基頓·克萊默2000年出版的唱片成為音樂會標準曲目。維瓦爾第來自巴洛克時代的意大利,皮亞佐拉來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阿根廷,兩人的作品一古一今,一北一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久而久之,人們慣于把維瓦爾第和皮亞佐拉的兩部作品安排在同一場音樂會的上下半場,組成“八季”演出,呈現出音樂上有趣的對話和反差。這一做法在國內亦廣為接受,2023年12月12日呂思清與美杰新青年樂團在海口的海南島國際音樂節,2025年4月11日陳銳與上海交響樂團弦樂演奏家在第二屆左岸音樂節上演的“八季”音樂會均屬此例。
《四季》的影響力輻射南半球,也遠及東半球。數位中國作曲家先后以四季為題創作,完整覆蓋到民族管弦樂、室內樂和弦樂重奏,無不反映出中國獨特的文化地貌。
蘇瀟《莫愁》在江蘇大劇院首演
2021年,任教于上海音樂學院的作曲家蘇瀟受南京民族樂團委約創作民族管弦樂《莫愁》,便在第一樂章中以十分鐘的短小精悍篇幅呈現了莫愁湖的四季,表達了“春水流聲、夏日蟬語、秋風過耳、冬雪飄揚,四季在莫愁湖上雕刻時光,畫意永在人間留”。我有幸于2021年10月14日聆聽了樂曲在江蘇大劇院由張列指揮南京民族樂團的首演,后再于2023年3月30日“上海之春”期間聆聽了同樣陣容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再度演出,深感通過琵琶的輕撫,蘇瀟把秦淮河畔湖光山色的四季用極富水墨的文人氣質予以舒展。這是一版古風濃濃的四季。
如果說蘇瀟的靈感來自莫愁湖,那郭鳴的靈感則來自于杭州西湖。任教于浙江音樂學院的作曲家郭鳴自2017年起便為西湖的四季創作鋼琴三重奏,至2020年已著有春夏兩部,他將于今年完成《西湖·四季》。作于2017年的《西湖·春》有著色彩斑斕的和聲、簡潔明快的節奏和委婉動聽的旋律,描繪出湖水波光粼粼、百花爭奇斗艷的畫卷。作于2020年的《西湖·夏》以越劇《白蛇傳》中的唱段“西湖山水還依舊”為素材。我有幸于2022年11月19日在上音歌劇院舉行的上海當代音樂節聆聽了上海大地之歌室內樂團演奏該曲。郭鳴筆下的四季并非僅僅是景色描繪,更多是寄情于景。這是一版內心涌動的四季。
郭鳴《西湖·夏》在上音歌劇院演出
青年作曲家文子洋的《中國四季》結合了情景描繪,具有與維瓦爾第《四季》等同的編制和篇幅。他早先在蓉城之秋音樂節上便有作品由呂思清及其團隊演出,過人才思受到呂思清的經紀人劉益生傾慕。2024年,劉益生萌發創意,以中國人寫的四季取代皮亞佐拉,與維瓦爾第組成“八季”,遂委約文子洋著筆。作品寫成后先后于長沙和武漢等地演出,現又于4月3日登陸上海。
與此前我聆聽的文子洋的實驗性表達有所不同,《中國四季》可謂是作曲家走出學術象牙塔,充分考慮到聽眾心理的成熟作品。十二個短小的樂章被均勻地分布在四首協奏曲中,每首三個樂章描繪一個季節。作曲家以農歷入手,貫穿節氣,四季始于元旦,終于除夕,樂章的劃歸不再受制于“快-慢-快”的束縛,而是以遞進關系關乎氣候發展。比如在第二首協奏曲《夏》中,三個樂章分別以仲夏、初夏和大暑為題,循序漸進。第三樂章大暑中,作曲家通過簡單音型的快速重復作為酷熱難當的直意快陳,無疑是對在維瓦爾第時代尚不突出的全球氣候變暖加劇的警示。
同樣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作品中顯而易見的中國元素。文子洋大膽引用京韻大鼓、內蒙古和西藏民間小調,塑造出神州四季的博大精深,頗具鮑元愷或盛宗亮的底蘊。樂曲也有輕松幽默的一面,《秋》的第一樂章是一首圓舞曲,讓人念想到肖斯塔科維奇筆下不失鬼魅的華爾茲。諸如泛音和撥奏的使用都讓這部作品流露出強烈的現代氣息。
《中國四季》可否取代皮亞佐拉與維瓦爾第構成“八季”被大眾廣泛接受,尚待時間驗證。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文子洋用極具東方色彩的筆繪勾勒出中西文化溝通的寶貴橋梁。維瓦爾第所生活的威尼斯不僅是馬可波羅的故鄉,更是海上絲路在歐洲的起點,它的另一頭連接著中國。從威尼斯到文子洋,從維瓦爾第到《中國四季》,年輕作曲家用音樂架起新的彩虹橋,書寫著《四季》古今的吟唱和東西的對話。(作者系資深樂評人,澎湃新聞·上海文藝學術顧問)
來源:唐若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