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末我到廣州出差,開一個學術會議。本以為三月底的廣州早已是繁花似錦,比上海還要溫暖才對,可沒想到忽然來了寒潮。到了廣州后,不僅陰雨連綿,還冷得讓只穿了一件襯衫和夾克的我直打哆嗦。熬到會議的第二天中午,我趕緊乘地鐵去北京路的商場買了件防雨的外套穿上,這才不至于繼續縮頭縮腦。回來的時候,從地鐵站出來,盡管天色依然陰沉,飄著零星的小雨,可看著路邊時不時突然出現的深紅的木棉花,還是讓人感到了嶺南大都會非同一般的熱烈而深沉的色彩。
二十多年前來過廣州,當年的印象早已模糊。所以,當一個中大的朋友邀請我和幾位同行會議后到中大中文堂一聚的時候,我立即答應了。不僅因為中大有我很多朋友,還因為我南大的碩士導師胡若定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畢業于中大中文系,我對它始終覺得特別親近。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廣州行,也曾來過中大。如今再次來到康樂園,不僅看到多了很多新建筑,也感覺昔日路邊的脫皮起皺的白千層的樹干變得更加粗壯,而那些遮天蔽日的大葉榕似乎也更加枝繁葉茂了。想必這些年來,從這座美麗的遍布西洋風格建筑的古老校園里,也走出了更多的優秀的青年,而他們的來來往往,也賦予了這個名為康樂園的美麗校園以更多的歡樂、夢想和青春的朝氣。
因為都是學文學的人,任教于中大中文系的朋友帶著我和幾位同行在校園里走了走之后,還特地帶著我們到陳寅恪先生的故居(下圖)去瞻仰了一下。可能已經是黃昏時分,加上天氣不是很好,不時有冰涼的雨絲落到臉上來,陳先生那幢兩層紅磚小樓的故居前很安靜,除了我們一行之外別無他人。近來“變現”一詞被到處提及,陳先生的道德文章和他所汲汲一生的文史之學變得不再那么“有用”,故居的冷清也是正常的吧。
真正讓我驚訝的是,在故居前竟然有一尊青銅的陳先生的坐像。好像二十多年前來這里時并沒有這尊銅像。這尊陳先生的銅像容顏逼真,他穿著民國學人常穿的長衫坐在藤椅上,左手握拳放在藤椅的扶手上,右手拄著拐杖,好像正在歇息。但他堅毅的神情,緊抿著的嘴唇,抬頭看著遠方的睜大的眼睛,又似乎正在沉思著如煙的前塵往事,也似乎在靜觀著當下的紛繁變化。
看到陳先生的這尊已經蒙上歲月滄桑的銅像,讓人很自然地想起當年他為亡友王國維所撰寫的碑銘所強調的學人應有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現在看來,其實他所闡明的不過是現代讀書人所應該秉持的立身處世的精神,那就是不再把“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作為最終的追求,而是將追求真理作為最高的目的。用他的原話來說,就是“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而他本人更是將此精神身體力行,其后的幾十年里雖經歷各種時代和生活的劇變終不改其志,他也因此成為中國現代學人的典范。
有意思的是,我忽然注意到陳寅恪先生的坐姿銅像上有兩個地方已經被人摸得錚亮,一個是他搭在藤椅的左手凸起的關節,一個是他右手所拄著的拐杖的握把。這也許就像那些到哈佛大學的人總要去摸摸哈佛銅像的腳尖,想借此機會來沾點聰明的“仙氣”,因而把他的腳尖摸得閃亮一樣,那些來撫摸陳寅恪先生左手的人,可能也是為了沾點他老人家的才華,希望自己也能寫出像他那樣才華橫溢的著作,或許,再不濟,也可以寫出C刊的文章吧。而那些把陳先生的拐杖摸得發亮的人,則可能是出于好奇或者好玩。也許他們并不知道陳先生在中年目盲之后就是靠著手拄拐杖繼續堅強地行走在多舛的世間,做學術研究,教育學生,不屈不撓地堅持著自己的學術理想。這根青銅的拐杖也似乎在無聲地訴說著陳先生在大變動中堅毅果決的精神。
我忽然覺得,對讀書人來說,如果有機會去中大,那一定要來摸摸陳先生的拐杖。因為那已經被摸得發亮的拐杖,閃耀的不僅是青銅的金色,還是他那種不朽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光芒。這持久的光芒,既可以讓我們自己已經蒙塵的心得到凈化,也可以從中汲取他們那代知識分子曾有的高貴的力量,給在現實面前有時變得軟弱的自己以激勵,去像他們那樣勇敢地生活,以無愧于午夜夢回良知的叩問,并且在這個變幻莫測的時代帶給我們的迷惘中,可以選擇堅強,追求真理的闡明和知行的合一。
也許是黃昏將盡,在雨霧中顯得朦朧的光線忽然開始發亮。我輕輕走到陳先生身邊,伸手扶住那根拐杖,讓中大的朋友用手機給我拍了張合影,作為此行的紀念——天資愚鈍的我雖然不可能獲得陳先生的智慧和學識,卻渴望擁有一點他的勇氣。
2025年3月31日于廣州返滬航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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