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似海時,我在天井支起紅泥小爐。雨前龍井的嫩芽在青瓷碗里舒展成旗槍,沸水沖下去的剎那,竟像是把整個江南的春色都揉碎了融進茶湯。
水汽氤氳間,忽然想起去年此時,鄰家阿婆捧著新炒的茶推開竹扉:"今年的茶氣清,該配著檐角的海棠一道嘗。"這般不經意的投契,原是比茶經里記載的水火相濟更珍貴的緣分。
茶道講究"和敬清寂",我卻總在茶席間窺見人情的溫度。舊友老周嗜普洱如命,總帶著那餅陳了二十年的老茶頭來叩門。我們守著紫砂壺里翻滾的琥珀色,看窗外梧桐葉由青轉黃。他說這茶要醒過三輪才出真味,正如中年人的情誼須得濾盡浮華。茶湯在舌尖化開樟香時,他忽然說起女兒遠嫁北歐的悵惘,壺嘴升起的白煙便成了無聲的慰藉。
去年深秋在徑山寺偶遇茶僧,他教我"吃茶去"三字的禪意。老梅樹下,師父用天目盞分茶,釉色里的曜變如同水中漾開的月影。他說茶湯映得出人心的澄明,若遇著懂茶的客,連注水都要慢三分。果然,同席的嶺南琴師竟能辨出水中松針的來處,兩人在瀹茶聲里談《茶箋》里的松濤煮雪,茶未涼,知音已遇。
白茶最宜冬夜。去年初雪,我與忘年交林先生在臨湖茶寮守著一甕白毫銀針。炭火上的鐵釜咕嘟作響,他忽然往茶湯里添了半勺去年釀的桂花蜜。"年輕時總苛求茶要純粹,如今倒覺得添些人間煙火才圓滿。"
窗欞外的雪片落進湖面,像他案頭那幅未完成的寫意山水,留白處盡是欲說還休的懂得。
見過太多茶客執著于器皿年份,倒不如弄堂口修鞋的老張快活。每日晌午,他總把搪瓷缸里的高末喝出瓊漿的架勢。
前日路過,他非拉著我嘗新得的日照綠:"這茶氣沖,得像咱爺們這樣喝!"粗陶碗沿的茶垢積了半指厚,可那帶著海腥味的茶湯入喉,竟比斗茶大會上的貢品更酣暢。
茶煙裊娜處,常有萍水相逢的驚喜。去年梅雨時節在皖南迷途,渾身濕透時被茶農邀進老宅。女主人用灶灰烘著我的外衣,老爺爺掏出珍藏的六安瓜片。
柴火噼啪聲里,他們教我辨認墻上懸著的百年茶箕,每道竹篾都在講述山野的恩賜。臨別時老嫗塞給我一包野茶:"記著這片茶山,隨時回來歇腳。"雨水還在瓦當上滴答,衣袋里的茶香卻暖了歸程。
總說茶禪一味,可那些在茶湯里照見過的悲欣交集,何嘗不是更深的禪機。前日整理舊物,翻出母親留下的搪瓷罐,里頭居然還有她生前最愛的茉莉香片。
滾水沖開的瞬間,白瓷蓋碗里浮起她教我點茶時佯嗔的模樣。茶會涼,人易散,可那些共飲過的晨昏,早化作生命里的沉香,在某個不經意的回甘時刻,忽然滿口生春。
茶筅在碗底畫完最后一個圓,暮色已爬上茶席。廊下的風鈴叮咚,驚醒了沉思。砂銚里的水仍在輕聲吟唱,仿佛在說:茶煙散盡處,那些懂得你杯中春秋的人,才是歲月最好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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