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湘西的一個小城里,初中時班上來了個插班生,是位河北姑娘,叫李春燕,說話帶著北方特有的爽利,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我那時是個悶葫蘆,只敢在早讀時偷偷看她被晨光鍍上一層金邊的側臉,看她用鉛筆在課本上畫的小花小草。
畢業那年,李春燕隨父母回了河北滄州老家。
我高考落榜,索性報名參了軍。1981年冬天,我裹著嶄新的軍裝擠在綠皮火車里,車窗結著厚厚的冰花。
當廣播報出"滄州站"時,我鬼使神差地把臉貼在玻璃上,呵出的熱氣融開一小片透明——原來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
新兵連的日子像被砂紙打磨的鈍刀。刺骨的寒風刮得人臉生疼,半夜緊急集合時總有幾只膠鞋被凍在地上。
班長說我們這些新兵蛋子嬌氣,我咬著牙在雪地里做俯臥撐,手掌磨出血泡又結痂,心里卻想著:說不定她正走在這座城市的某條街道上。
第三年開春,連里通知報考軍校的人去市里體檢。我走進那座灰白色小樓時,消毒水味道直往鼻子里鉆。走廊盡頭有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正在整理表格,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搖晃。
當她轉身的瞬間,我手里的體檢表嘩啦掉在地上——那張圓臉上還留著當年的小酒窩,只是眉宇間添了幾分沉穩。
"周建軍?"她撿起表格時突然瞪大眼睛,"真的是你!"我耳朵燒得厲害,結結巴巴說真巧。
她給我抽血時,針頭戳進血管的刺痛都變成了甜蜜的灼熱。臨走前她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某部隊醫院的地址,字跡工整得像列隊的士兵。
從此我的綠挎包里總揣著信紙。
訓練間隙,我躲到連隊的后山給她寫駐地的野花開了,寫炊事班養的豬越獄鬧得全連雞飛狗跳。
她的回信常帶著淡淡的碘伏味,說今天給多少戰士打了疫苗,說醫院后墻的薔薇開得正好。有次信封里夾著片壓平的粉色花瓣,信紙上印著淺淺的唇印。
1984年我考上石家莊陸軍學院的通知書下來那天,特意繞道去她醫院。
她穿著護士服從門診樓跑出來,胸前的聽診器晃啊晃的。
我們在梧桐樹蔭下分食一個燒餅,她突然說:"當年你總偷看我語文書上的筆記。"
我差點被芝麻噎住,原來那些自以為隱秘的注視,早被這個聰明的姑娘看在眼里。
軍校四年,我們攢下的車票能鋪滿一張中國地圖。
有年冬天她來隊探望,我正在操場帶訓練。遠遠看見個裹著紅圍巾的身影站在鐵絲網外,雪花落滿她的肩膀。
那天晚上在招待所,她給我縫脫線的領章,我忽然單膝跪地,用手榴彈套環當戒指。她笑得針都拿不穩,說哪有你這樣寒酸的求婚。
畢業分配回河南當排長后,我們借了戰友宿舍辦婚禮。
鬧洞房時幾個搗蛋兵在窗外學狼叫,她抓起我的軍帽扣在臉上,黑暗中我緊緊摟著她,清晰地感覺到她“呯呯”地心跳。
兒子出生時我正在抗洪前線,回來看到病床上的她抱著皺巴巴的小家伙。
見我渾身泥巴站在門口,她虛弱地笑:"給你留了半塊紅糖。"
后來隨軍住在部隊大院,她總在我拉練回來時煮一鍋姜湯,我學會用子彈殼給兒子做玩具手槍。
有次全家福拍照,攝影師讓靠近些,她自然地挽住我殘缺的左手小指——那是排雷訓練留下的紀念。
如今退休住在干休所,陽臺上總晾著她洗的軍裝。偶爾翻出泛黃的情書,兒子笑話我們老土,小孫女卻纏著要聽"解放軍爺爺和護士奶奶"的故事。
昨天下雨她關節疼,我學著當年她照顧我的樣子熬草藥,滿屋子都是苦香。
她忽然說:"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會成為夫妻嗎?其實那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緣分!"窗外的雨絲斜斜地劃過玻璃,就像三十多年前信陽火車站融化的冰花。
原來這世上最珍貴的緣分,不是驚鴻一瞥的乍見之歡,而是風雪夜歸時永遠亮著的那盞燈。那些藏在軍裝口袋里的書信,訓練場上望眼欲穿的等待,都化作如今晨起時她替我梳平舊軍裝領口的溫柔。我們像兩棵并肩生長的樹,根系在泥土深處早已纏繞成結,任他歲月風霜,只把年輪刻進彼此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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