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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語 | 莫春者 詠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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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4月刊卷首


做了一個夢,是大衛(wèi)·林奇結(jié)合白色病房感的,最后的畫面停在一片耀眼灼目的白光里,光線像水波紋一樣晃動著,仿佛我蜷縮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杯里,有什么力量在搖晃它。眼睛睜開,暈眩感隨著夢境褪去,我醒在一個乳白色的、確實是明亮得晃眼的環(huán)境中。

這是哪兒?最開始的幾秒,我以為我還在昨夜北京的酒店房間里,后來的幾秒,又以為自己是在家中床上,再之后,很緩慢地,才發(fā)現(xiàn)我是在飛機上——額頭頂著艙壁,機身的嗡嗡聲傳導至四肢百骸——不過是兩小時的短途飛行,餐食后頂多只有二十分鐘的平飛時間,竟睡得那么沉,跌入一個具有割裂力量的超現(xiàn)實深夢。

每年的前半年,都是“驛馬”不停,許多出差奔忙。絕對寂靜的路途長了,看的書也多。書架底下有去年譯文出版社送來的一整套石黑一雄小說,最近一本接一本地看了起來。《克拉拉與太陽》和《莫失莫忘》這兩本小說,都有科幻的外殼,故事很有密度,放在一起細細感受,能讓我嘆上好幾天。

由人類創(chuàng)造和設(shè)定功能的機器人,有陪伴照顧兒童的使命;另一種,也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和“設(shè)定功能”的克隆人,使命是健康長大后,一次次地“捐獻”自己的器官。機器人克拉拉與喜愛它并買它回家的主人一起生活,細細碎碎的事件在看似溫情的日常中生發(fā)著,直到終被新一代機器人取代,它坐在廢棄倉庫里,像人類那樣微笑與懷戀??寺∪巳后w的故事也是始于溫情而活潑的校園,讀者在青春少年的成長中逐漸地體味到不對勁的蛛絲馬跡,嘴里發(fā)苦,一點點感到驚恐,目送著美好的他們——“原來不是人類”,只是器官存儲的實體——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完結(jié)”。

人造的機器人或克隆人,在故事中是第一人稱主角,他們一生的故事就是在對照真正人類(主人)的需求之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宿命”(任務),并最終按照這個設(shè)定好的軌道行至終點。

書中的他們是如此可愛和真摯,和我們期待的自己一樣。文學作品中的人造“人”似乎都顯得有生動的靈魂,在某些沖突的頂點,你會覺得他下一秒就要“覺醒開智”,有自由意志了,比人類有情有義得多。而石黑一雄總是讓他們這些幽暗的覺醒藏在山洞里,風呼呼地吹著,巖壁即使有裂縫,也牢牢包覆住了那涌動的嘆息。這份壓抑而深沉的迷思,就此轉(zhuǎn)移到讀者的心里,是非對錯,何去何從,細微的疑問,連成宏大的難題,統(tǒng)統(tǒng)從淡然的書本中飄蕩而出。

石黑一雄在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說中說,“小說可以傳遞感受,訴諸的是我們作為人類所共享的東西——超越國界與阻隔的東西……小說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訴說”。

我永遠都相信并敬畏文學的重要性。在日常閱讀的層面上,看文學小說能讓人保持敏銳的感受力。如果一本書、一幅畫、一段音樂,能讓我在一段時間內(nèi)沉浸于喜悅或哀傷,還保有這種對他人述說的豐沛感知接收能力,我才對自己放心。

寫到這里,發(fā)覺一位朋友也讀過《莫失莫忘》,她短評說,“石黑一雄的角色都是巖洞里的人,走到最后發(fā)現(xiàn)原來見的一直只是巖上影,然后,就認命了。一生的宿命就是發(fā)現(xiàn)宿命,這是作家的時代性,可能也是我們讀者的時代性”。

在現(xiàn)今的時代,不同于被設(shè)定任務的人造“人”,我們這些在俗世中翻滾的真人,都愛歌頌人對命運的自主性,拼搏改變命運、活出自我,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每天都熱熱鬧鬧的,投身于生活的洪流中。有一天深夜與朋友吐槽,說到工作間又出現(xiàn)多少意外狀況,他平淡地說,“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故,壞事就是事故,好事就是故事”。我一愣,仿佛是看到了,最終,一切都會成為故事的。

也許,在紛紜中最令人扼腕的,是有些人突然不在他的命運中了。

三月初的一天去香港出差,還在去機場的路上,就看到新聞說方大同英年離世。我以前沒怎么聽過他的歌,但這個消息有一種奇異的串聯(lián)感,加深了許多唏噓之情。數(shù)月前從大理回上海的飛機上,與鄰座有短暫的交談,他是一位去大理出診的醫(yī)生。除此之外,他幾乎什么都沒說,仿佛一切從偶然的故事中走來,蔓延到我的表殼,又成為事故,再次湮滅于故事中。它與我毫無關(guān)系,但這故事的觸角,輕柔地掃過了我的不只是外殼。

香港正是春風吹,我們也不再以為自己才二十三。那些天住在半山的植物園附近,每天出入都在綠意中上下坡,我與記者好友,熱衷于夜游的兩個人,在半山間不緊不慢地逡巡。她在那天接到了寫一篇關(guān)于方大同的報道的任務,我還一起幫著查了些資料。酒店八樓的洗衣房靜悄悄的,外頭掛著一個電視機,播放著各種香港本地頻道悼念方大同的畫面。我沉默地站在跟前盯著屏幕,香港室內(nèi)的空調(diào)總是過冷,雙臂不自覺要抱起在胸前,這一定是一個胸腔和眼眶冷熱交替的姿勢。

春意更濃的時候,就意味著我最喜歡的四月要來了。“你最喜歡哪個季節(jié)”是一個閑聊中經(jīng)常說起的話題,我通常都回答說我喜歡每一個四季交替的時刻。前一個季節(jié)已經(jīng)充分體察了,下一個季節(jié)正在緩慢地蓄勢。也許因為我喜歡熱帶,四月又是我的生日月,在我看來,它是植物萌綠最明顯的時節(jié),體感也好,視覺也好,心境也好,四月像一扇充分打開的門,總是給我?guī)砀Q望未知的好奇與喜悅。

公寓旁的綠地和臥室窗外的中學操場早就綠茸茸的了,小巷邊的樹木經(jīng)過入冬時大刀闊斧的剪枝,現(xiàn)在又從柵欄中小心翼翼地探出新苗了。每天經(jīng)過,我都用手去碰一碰它們,滿心歡喜地。我知道,等到濃蔭密布時,它們一簇簇擠出來,會像以前無數(shù)個日子一樣,倚著歸家的我,傳遞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但肯定是續(xù)寫著某個故事的訊息。


編輯總監(jiān) 何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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