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湘西一個叫青溪村的小山溝里,父親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手藝遠近聞名。
記得小時候,我最愛蹲在父親的工作臺邊,看他用粗糙的手指在木頭上輕輕劃過,那些木頭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漸漸變成桌椅板凳、門窗柜子。
但我心里向往的卻不是木頭,而是軍裝。每當村里有退伍軍人回來,穿著那身綠軍裝,胸前別著閃亮的勛章,我就挪不開眼。
1976年,我初中畢業,父親說:"志遠啊,讀書再多不如學門手藝實在。"我便跟著他學起了木工。
刨花飛舞的日子里,我手上磨出了繭子,心里卻總惦記著村口墻上"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標語。
1978年冬天,征兵的消息終于傳到了我們這個山溝溝。
我瞞著父親偷偷報了名,直到體檢通過才告訴他。父親抽了一夜的旱煙,第二天一早,他沖我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去吧,軍營是個好地方。”
臨走前,他把一套嶄新的木工工具塞進我的行囊:"帶著吧,部隊也用得上。"
我來到了湖北某部,成為了一名工程兵。新兵訓練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艱苦百倍,但我咬牙堅持著。每當連隊的桌椅出現問題,我就摸出父親給的工具,給他們修修補補。
漸漸地,"林木匠"的名號在連隊傳開了。
1979年春天,在一次架橋訓練中,我不慎被鋼梁砸中右腿,被送到了師醫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蘇曉蘭。
她穿著白大褂,戴著護士帽,帽檐下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
"湖南來的?"她看到我的病歷卡,眼睛一亮,"我也是湖南的,岳陽平江。"
鄉音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她每天來給我換藥,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什么珍寶。
我給她講青溪村的山水,她則告訴我她是因為看了《護士日記》才決定參軍的。
"你知道嗎?"有一天她神秘兮兮地說,"我偷偷看了你的檔案,你原來還有一手木工絕活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木雕——那是我用醫院廢棄的輸液架做的,一只展翅的小鳥。
"送給你。"她接過去,臉頰飛上兩朵紅云,小心地放進了胸前的口袋里。
我的腿傷比預想的嚴重,醫生說我不能再進行高強度訓練了。
那年秋天,我接到了退伍通知。收拾行李那天,蘇曉蘭請了假來送我。
站臺上,她強忍著眼淚,我卻看到她手指絞得發白。
"這個給你。"我遞給她一把木梳,梳背上刻著"平安"二字,"我熬了好幾夜做的。"
她終于哭了出來,撲進我懷里:"志遠,你要寫信給我,一定!"
回到青溪村,等待我的卻是晴天霹靂。
父親在我離家后不久就得了重病去世,為了不讓我分心,一直瞞著我。
我跪在父親的靈位前,看著母親哭紅的眼睛和家里空蕩蕩的米缸,第一次感到了生活的重擔。
父親留下的木匠鋪因為無人打理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債主們聽說我回來了,紛紛上門討債。
就在我走投無路時,陳雪梅出現了。她是我初中同學,現在在縣供銷社工作。
"志遠,現在城里人結婚都講究新式家具,"她說,"你手藝那么好,不如試試?"
她借給我五十塊錢做本錢,又幫我聯系了縣里的木材廠。
我重操舊業,白天做木工,晚上就睡在工作臺旁。雪梅常常帶著熱飯來看我,有時還幫我打磨家具。
她的手被木刺扎出了血,卻笑著說:"沒事,就當是給你這木頭人放點血。"
1981年春天,我終于還清了債務,還給母親蓋了新房子。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氣給蘇曉蘭寫了信,告訴她我的近況,還附上了一張我和雪梅的合影。
信寄出后,我每天都往村口的信箱跑。
一個月后,回信來了,卻不是蘇曉蘭的筆跡。信中說她已調往北京某醫院,并已于去年結婚,隨信還寄回了那把木梳。
我坐在父親墳前,把那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字跡被淚水模糊。
回家路上,我看見雪梅站在我家門口,手里捧著一碗熱騰騰的姜湯。
"喝了吧,"她說,"你臉色很差。"我突然抓住她的手:"雪梅,我們結婚吧。"
她愣住了,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撲進我懷里放聲大哭。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實。
我的木匠鋪漸漸擴大,到1985年已經成了一個小型家具廠。
雪梅辭去了供銷社的工作,專心幫我打理生意。我們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軌。
但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會想起醫院里那雙明亮的眼睛,想起站臺上那個溫暖的擁抱。
1998年夏天,長江流域爆發特大洪水。我們縣雖然不是重災區,但通往省城的唯一公路被沖毀了。
廠里剛完成一筆大訂單,價值二十萬的家具堆在倉庫里運不出去。
客戶天天打電話催貨,原材料供應商催款,銀行貸款也到期了。
我和雪梅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眼看著十年的心血就要付諸東流。
就在我們準備宣布破產的那天早晨,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廠門口。
是蘇曉蘭,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褲子,頭發剪短了,眼角有了細紋,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聽說你們遇到困難了,"她直接了當地說,"我這有些積蓄,你先拿去應急。"她遞給我一張存折,上面有十五萬元。
原來她丈夫三年前因病去世,留給她一筆撫恤金。
她在報紙上看到我們縣的災情,想起了我,便一路打聽找了過來。
雪梅熱情地招待她住下,那天晚上,兩個女人在廚房里邊做飯邊聊天,笑聲不斷。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天上的星星,突然覺得命運真是奇妙。
洪水退去后,公路很快修通了。
我們的家具如期交付,生意反而比以前更紅火。
蘇曉蘭沒有急著離開,她在縣城租了間小門面,開起了診所。
"我本來就是護士嘛,"她笑著說,"這里缺醫少藥的,正好派上用場。"雪梅常常帶著孩子去看她,三個人一起包餃子,其樂融融。
如今我們都已白發蒼蒼。家具廠交給了兒子打理,我和雪梅在鄉下蓋了間小院,種花養雞。
蘇曉蘭的診所成了縣里有名的義診點,每到周末,她就來我們家小住。
三個老人坐在葡萄架下,回憶著年輕時的往事,常常笑得前仰后合。
有時候我看著她們倆,一個是我深愛過卻無緣相守的人,一個是與我相濡以沫大半生的伴侶,心中滿是感慨。
人生就像我做的那些家具,榫卯相接處總會有縫隙,但正是這些不完美,讓整個結構更加牢固。
年輕時以為錯過就是永遠,現在才明白,有些緣分注定要以另一種方式延續。紅顏會老去,激情會消退,唯有那份真摯的情誼,歷經歲月洗禮,反而愈發珍貴。
窗外的桂花又開了,香氣飄進屋里。雪梅在廚房燉著雞湯,曉蘭在院子里曬著草藥。
我摸著手中那把已經泛黃的老木梳,突然想起父親當年說的話:"木頭啊,要順著它的紋理來,強扭的瓜不甜。"人生何嘗不是如此?順其自然,隨遇而安,方能得見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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