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的江南,春色如酒。程逸一襲青衫立于畫舫船頭,手中折扇輕點水面,便有點點漣漪蕩開,恰似他筆下那些流傳江南的詩句——清麗脫俗,余韻悠長。
"程兄好雅興!"友人陸明遠捧著酒壺走來,"這'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意境,怕是要被你寫成新詩了。"
程逸搖頭淺笑:"詩情雖好,奈何..."話未說完,岸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一隊錦衣衛縱馬而過,驚得路人四散。為首的青年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正是當朝權相嚴嵩之侄嚴世蕃。
"程公子何在?"嚴世蕃勒馬停于岸邊,目光如電掃過畫舫,"家叔有請!"
程逸眉頭微蹙。嚴嵩把持朝政,陷害忠良,他素來不齒。但嚴家勢大,公然拒絕恐招禍端。思忖片刻,他拱手道:"在下近來染恙,恐污相爺尊目,待病愈后自當登門謝罪。"
嚴世蕃冷笑:"程公子莫不是瞧不起我嚴家?"他一揮手,兩名錦衣衛跳上畫舫,"請公子過府一敘!"
當夜,嚴府花廳燈火通明。嚴嵩高坐主位,捻須道:"久聞程公子才名,老夫欲薦你入翰林院,如何?"
程逸心知這是要他做嚴黨爪牙,便推辭道:"學生才疏學淺,恐負相爺厚望。"
嚴嵩臉色頓沉。嚴世蕃附耳低語幾句,老奸巨猾的臉上浮現獰笑:"既如此,程公子且回吧。只是近來江南多有誹謗朝政的逆詩,公子可要小心筆墨。"
三日后,一隊錦衣衛闖入程家,搜出"反詩"數首,將程父當場鎖拿。程逸因外出訪友逃過一劫,歸家時只見宅院被封,老仆血濺臺階。鄰居偷偷告訴他:程父已撞死獄中,朝廷正海捕程逸這個"逆黨余孽"。
半年后的金陵街頭,多了個瘋瘋癲癲的"癡道人"。此人蓬頭垢面,時而高歌,時而痛哭,見人便扯著袖子說些誰也聽不懂的"天機"。孩童們常追著他扔石子,他卻只是傻笑,從破布袋里掏出干癟的野果分給他們。
"聽說了嗎?那瘋子原是程家的公子,因父親冤死,嚇瘋了。"茶樓里有人竊竊私語。
"噓!小心錦衣衛!"同伴緊張地四下張望,"據說嚴家還在找他呢..."
癡道人蹲在茶樓外的墻角,機械地嚼著一塊硬餅,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他正是程逸。那夜逃出金陵后,他本欲投奔紹興外祖家,卻在途中目睹幾個書生因詩文獲罪,被錦衣衛當街杖斃。血泊中,一個念頭如閃電劈進程逸腦海——要報仇,先得活下去;要活下去,唯有裝瘋賣傻。
于是他抓亂頭發,抹污面孔,在城郊破廟學了半月瘋癲舉止,才重回金陵。瘋子的身份讓他既能棲身市井,又能探聽消息。那些看似胡言亂語的"天機",實則是他精心編織的密碼,記錄著嚴黨的樁樁罪行。
這日黃昏,程逸正在秦淮河邊"對月說法",忽聞一陣熟悉的幽香。他渾身一顫,緩緩回頭——岸柳下立著個素衣女子,正是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蘇婉清!
自程家遭難,蘇父便悔了婚約,將女兒許給嚴世蕃做妾。蘇婉清以死相逼,才暫保清白。此刻她見這瘋子直勾勾盯著自己,本欲離開,卻聽他突然吟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正是當年程逸贈她的定情詩!
"你..."蘇婉清驚疑不定。眼前這人形貌全非,可那雙眼睛...
程逸猛然驚醒,忙做出瘋態,手舞足蹈地嚷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嚴家娶親,白骨鋪床!"一邊喊一邊趿拉著破鞋跑開了。
蘇婉清呆立原地,淚如雨下。那眼神她絕不會認錯——程逸沒死,也沒瘋!他定有苦衷...
三更時分,程逸蜷縮在城隍廟的偏殿里,就著月光在一塊破布上記錄今日探得的消息:嚴世蕃私吞賑災糧款,致江北餓殍遍野。突然,殿門吱呀輕響,一個素白身影飄然而入。
"程郎..."蘇婉清輕喚。
程逸渾身僵硬,繼續裝瘋:"月娘娘下凡啦!給您磕頭!"說著就要往地上滾。
蘇婉清一把拉住他:"別裝了!我知道是你!"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繡帕,"這上面的詩,天下只有你我知曉。"
帕上繡著程逸十四歲時寫的小令:"一點相思兩處愁,三月春風不上樓..."字跡已被淚水暈染得模糊。程逸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婉清...你不該來..."
兩人相擁而泣。原來蘇婉清從"癡道人"的瘋話中聽出端倪,暗中觀察多日,終于確定身份。她告訴程逸:嚴世蕃為討好叔父,正在編纂《忠義錄》,實則是要羅織罪名,陷害更多忠良。
"我在嚴府做繡娘,見過那名冊。"蘇婉清從發髻中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這上面的人,怕是都要遭殃..."
程逸借著月光細看,頓時血冷如冰——名單上全是反對嚴黨的清流官員,甚至包括他的恩師顧憲成!紙角蓋著嚴世蕃的私印,正是鐵證!
"婉清,這太危險了!"程逸緊緊攥住她的手,"若被發覺..."
"我不怕。"蘇婉清眼中閃著決絕的光,"父親逼我嫁人那日,我就該隨你去了..."
突然,廟外火把大亮,人聲鼎沸。"搜!那賤人定是來會情郎了!"嚴世蕃的聲音如惡鬼般刺破夜空。
程逸急將名單塞入神像底座,推蘇婉清從后窗逃走:"去顧大人府上!別回頭!"
蘇婉清含淚躍窗而去。程逸則整了整破爛衣衫,大笑著迎向廟門:"天兵天將來捉妖啦!"
嚴世蕃帶著十余名錦衣衛沖進來,見狀一愣:"怎么是個瘋子?"他狐疑地環視四周,"那賤人明明..."
程逸蹦跳著扯住嚴世蕃的衣袖:"大人娶親!白骨鋪床!新娘子在井里洗澡!"
嚴世蕃大怒,一腳踹開程逸:"找死!"他忽覺這瘋子有些眼熟,命人按住程逸,撩開他額前亂發——一道月牙形的疤痕赫然在目!這是當年程逸在詩會上拒絕嚴世蕃拉攏時,被其用酒杯砸傷的!
"程逸!"嚴世蕃獰笑,"好個'癡道人'!帶走!大刑伺候!"
程逸被押到嚴府地牢,綁在刑架上。嚴世蕃親自執鞭:"說!蘇婉清把名單交給誰了?"
"天機不可泄露!"程逸口吐白沫,雙眼翻白,"玉皇大帝讓我告訴你...多行不義必自斃!"
嚴世蕃暴怒,鞭如雨下。程逸很快皮開肉綻,卻始終瘋言瘋語。正當嚴世蕃要動用烙鐵時,管家慌張來報:都察院顧憲成帶著巡按御史闖府,說有密報嚴世蕃陷害忠良!
"不可能!"嚴世蕃臉色大變,"那名單..."
"在我這兒。"程逸突然口齒清晰,眼中精光四射,"嚴世蕃,你可知我為何要裝瘋?"他啐出一口血水,"瘋子的話沒人信,但瘋子看到的事...都是真的!"
原來程逸早將嚴黨罪行編成"瘋話",在市井傳播。百姓們當笑話講,卻讓巡按御史聽出了門道。加上蘇婉清送去的名單,終于人贓并獲!
嚴世蕃狂怒之下,拔劍刺向程逸。程逸不躲不閃,任劍鋒穿胸而過,卻趁機將早已藏在手中的蠟燭擲向油燈。火勢瞬間蔓延,引燃了地牢里堆積的文書——那全是嚴黨構陷忠良的罪證!
"一起下地獄吧!"程逸死死抱住掙扎的嚴世蕃,任烈火吞噬兩人...
三個月后,嚴嵩倒臺。顧憲成在整理程逸遺物時,發現了一本藏在破布袋里的《瘋人日記》,詳細記錄了嚴黨的累累罪行。首頁題著:"以癲寄烈,以狂寓忠"。
蘇婉清終身未嫁,在金陵城外結廬而居,將程逸的故事寫成《狂士傳》。有人見她常在墳前吟誦程逸的詩句,最常念的是那首:"曾許人間第一流,怎堪魑魅妒白頭。幸有癲狂藏劍氣,敢笑黃巢不丈夫。"
而金陵城里,關于"癡道人"的傳說越來越多。有人說見他月夜在秦淮河畔漫步,衣冠整潔,風度翩翩;也有人說他仍在市井裝瘋賣傻,專揭貪官污吏的陰私。每逢清明,程逸墳前總會出現幾壺好酒,酒壇上貼著紙條,寫著"天機不可泄露"。
后來有位云游道人路過金陵,聽罷故事,在城墻題詩一首:
"十年飲冰血未涼,
一片癡心寄癲狂。
莫道書生無膽氣,
烈火焚身照汗青。"
詩成,擲筆而去。有人認出,那道人眉間有一道月牙形的疤,像極了當年程逸被酒杯砸傷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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