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世紀90年代,我在安徽合肥生活了10年。住的地方是省新聞出版局大院宿舍,地段在合肥三孝口附近。如果再說具體一點,我住的地方旁邊有一家“007”飯店,這么一說,在合肥住過的人都知道了。那個著名的“007”飯店有巨辣的湯面以及好吃的炒面,面條香飄四周,遠近聞名。
今天,當我路過那個因辛辣而聞名的飯店時,心里依然會很踏實。那些跟記憶有關的味道還在,說明老地方還在,也意味著往事的一切都有據可依、有路可循,一切未曾丟失。
我住在大院5號樓4樓。這些公寓都是20世紀70年代的房子,房間很小,大伙兒住的房型還都一樣,這會造成一個困惑:晚上喝多酒的男人們常常在大院里迷路,覺得哪家都一個樣兒,那自己的家在哪兒呢?于是,他們就對著不同的公寓樓喊自己的名字,喊著喊著,總能有人響應。通常是一個女人站在窗前,然后探出身子,對著樓下大喝一句:“勺道(方言顯擺、沒事找事之意)啊你!這塊呢!死回來!”
我們在房間里都聽見了,忍不住要笑,現在想想也要笑。
我住的公寓樓道里常常有酒鬼那點事兒。他們走錯了樓道,靠在樓梯扶手上,臉上帶著迷惘且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被對方夢游般的表情嚇個半死,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兒。對方很認真地伸出手來,一字一句說:“我把牛頓給喝傻了,牛頓的酒量不照。”
這樣的故事隔三岔五發生,見怪不怪。如果你不認識喝醉的人,就當啥也沒有發生,如果認識,就打個電話給他家人,他家人拿起電話就炸了:“啊?跑你們樓里去了?別理他!”
這樣的段子層出不窮。有一次,我先生酒后走錯進了4號樓,第二天4號樓的鄰居看見我,喜笑顏開:“昨晚他喝多了吧?”我灰溜溜趕緊低著頭跑。好朋友山今老師在某個冬天的夜晚,酒后掉進正在開挖的過道里,今天提起往事,他都意猶未盡:“萬一我沒被人發現,會不會凍死了呢?”
二
往事用來回憶就忍不住牽腸掛肚,也帶了千滋萬味,令人百感交集。
說起滋味,忍不住要說住在我樓上5樓的鄰居老周了。每年3月,老周都會摩拳擦掌做他的拿手好菜“炒螺螄”,這是南方人特有的季節限定,也是江南人最愛的應景佳肴。通常老周會多炒一些端給我們吃。實在是因為他手藝太好,加上我們的大力贊美,老周家的炒螺螄成為我們春天的特別節目。
每年2月底,老周就咚咚咚地上樓來提前播報:“今年的螺螄,我已經跟菜場定好了。”過幾天,他繼續預報:“現在的螺螄太小,吃不到東西,再等等。”數日以后,他在我們門前停留,隔著紗門擲地有聲:“快了,今年的螺螄好肥!”這個節奏,有點像每年春天東京的櫻花地圖,已經開到哪兒了,即將開到哪兒了,每天都有更新和播報。而老周家的炒螺螄從菜場預約到已經進入他家的大臉盆,我們在咚咚咚的腳步聲中敲鑼打鼓地迎接老周的炒螺螄。
3月了,老周站在走廊里,奔走相告:“螺螄買好了,要養幾天讓它們吐個沙!”我跟先生鼓掌。次日,老周下班了,看著我們敞著屋門,他憨厚的臉上有種嚴陣以待的責任感:“我這就上樓去炒螺螄!”話音剛落,先生無縫對接:“我也提前下班了!”
黃昏的光芒灑進屋里,從北邊的窗戶望過去,對面的公寓樓里已經燈光點點,陽臺上,女人在收曬了一天的衣裳與被子;鴿子聲聲叫喚著飛回了家;父親在訓斥孩子寫作業,還時不時地揮舞著手里的“老頭樂”……生活的景色,便是那一道一道的小日子,是處處看得見的風景。
此時此刻,一股濃烈香辣的味道沁入家里,夾著醬爆才有的熾熱與焦香,還有生鮮的辛腥之味,這些味道在空氣里彌漫,我們以此斷定老周家的炒螺螄已經裝盤了!我跟先生在桌上擺好碗筷,往酒杯里斟上小酒,翹首以待。一會兒,樓道里傳來老周咚咚咚的腳步聲,風一般,裹著那股熱辣滾燙的香氣來到我家,熱氣騰騰間,一臉盆的炒螺螄轟轟烈烈地端上桌子。老周喜上眉梢:“趕緊吃!趁熱趕緊吃!”
吃螺螄一定不要用牙簽,一定要拿手捏。小心燙,也一定要燙,一切都必須是“窮兇極惡”,才會“靈魂出竅”。送到嘴邊嗦啊嗦,將螺螄頭跟舌尖碰撞,螺螄肉還保留著生鮮的頑強與任性,而周邊的千滋百味已經與它交相輝映,直抵人間。先生咪一口酒長嘆一聲:“啊!”
第二天,手指間依舊有著炒螺螄的迷香,走廊里那股濃郁、經久不散的好味道一定是鉆入一切地方的,指甲縫里,肌理之間,當然,記憶深處。
三
我在這個大院住了五六年,也吃了老周的炒螺螄五六年。1999年,我們從安徽調到上海,老周跟我們的好朋友姚哥一起來上海看我們。我們請他倆在上海體育館附近斜土路上的一家飯店吃三黃雞,三黃雞躺在盤子里,我看著雞肉間冒出來的血絲,忍不住說:“老周,特別想念你的炒螺螄!”
這些年我們回安徽,都會跟老周、姚哥一起聚聚,也常常說起記憶里的炒螺螄……友誼就這樣天長地久起來,而樓上樓下的鄰居感情也在多年以后更添深邃與寧靜。
話說,從我家朝北的窗戶望出去,是大院里的公寓,從朝南的陽臺望出去,是一所小學。我剛搬到大院時,很為與學校為鄰而高興,想想看,我上班了,他們上課;我下班了,他們放學。逢到過年過節,那里干脆什么聲音也沒有,這很令人安慰。
傍晚時,我從朝南的陽臺往學校里看。教室里安安靜靜,小桌子、小椅子排列得就像童話;有時候我起得早,就站在陽臺看對面,可以看見幾個早早來校的小學生拿著掃把掃地,還有幾個小一點的孩子在大樹邊撿樹葉,他們有時也叫來叫去,聲音清麗而悅耳。
而真正讓我難忘的是某一天的中午。我在睡午覺,突然被一聲“包大人到”的吆喝驚醒,接著一陣童聲清清朗朗地叫道“威武”,那聲“威武”被孩子們念成了“娃娃”。我趕緊來到陽臺,只見對面二樓的一個教室里,一位老師和一群小男生正在排練《包青天》。那位老師的背影在我的眼里變得十分有趣,只聽他中氣很足地說:“重來一遍!重來!這次要排好!”他很高亢地叫道:“包大人到!”學生們齊聲:“威武!”然后“開封有個包青天……”地唱了起來。估計快到六一節了,學校要表演節目吧。
果然,接下來的幾天中午都是如此。總是在吃完午飯那會兒,對面二樓的“包大人”就到了,這個老師以極大的耐心和熱情帶領著孩子們表演,帶著他們不厭其煩地練習著。幾天下來,孩子的“娃娃”已準確地成了“威武”,“開封有個包青天”的歌聲也有板有眼地唱準了……那是1993年左右,電視劇《包青天》家喻戶曉,而演員金超群等人也來到合肥宣傳。
六一節過后,中午重歸寧靜。“包青天”回家了。因為這種感覺十分特別,我寫了散文《看得見風景的陽臺》,發表在《合肥晚報》上。某一天黃昏,我家的門被人敲響,我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陌生人,我遲疑地問:“請問您找誰?”他問:“您是王老師吧?”我點點頭。他說:“問了傳達室,他們告訴我你住這里。”我上下打量他,確定自己不認識他,看著我遲疑的目光,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包里拿出了《合肥晚報》,給我看上面的文章,然后很真誠地說:“我就是那個老師。”
我恍然大悟,很是感動。此時此刻,言語都是多余的,我們交換了電話,我叫他“包青天老師”。不久以后,我跟閨蜜冬梅拉著她的兒子威威一起去了那個學校找“包青天老師”。威威也在這個學校讀書,不好好學習,我跟冬梅找“包青天老師”,讓他對威威要“威武”點……2023年10月,威威在合肥結婚,婚禮上,威威跟我說起這一段,說他的童年讓我們操心了。那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包青天老師”,不知道今天的他還好嗎?
時間過去了很多年,我跟朋友再說起這些往事,大家覺得很多事情在今天已經不大可能發生了。第一,現在供人居住的大院比較少,喝酒走錯門的事兒更是難得了。第二,看報紙的人少了,誰會因為看見報上的文章也許寫的是自己就對號入座上門來?
當然,也有一些東西至今仍在延續。比如,鄰居家有好吃的會招呼左鄰右舍互相分享。那個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每年的初春,隨著老周咚咚咚腳步聲的此起彼伏,焦香辛辣的濃烈味道會充滿整個樓道,往日的時光又活色生香地來啦來啦……
那些日子,就像夜色里的燈光,一閃一閃地亮起來。而心里的那些風景,是我的左鄰右里、我的親兄熱弟、我樓上樓下的朋友們的獨特情誼,那是心里美麗的風景。
原標題:《小日子,是看得見的風景》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來源:作者:王麗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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