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一個令人困惑的景象呈現在眼前:
為何有些土地似乎被繁榮之神眷顧,財富不斷涌流,人民生活日益改善;而另一些地方,卻仿佛陷入了貧困的泥沼,掙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依然難以擺脫落后的命運,更有甚者,會從曾經的輝煌跌落,令人扼腕嘆息?
無數的學者、政治家和國際組織,都在試圖解開這個“發展之謎”。
有人將目光投向大自然的饋贈,認為資源稟賦決定了一切;有人強調地理位置的優劣,似乎靠海就能先行一步;有人深入歷史的塵埃,探尋文化基因或殖民遺毒的影響;還有人聚焦于科技的魔力、教育的普及或是全球貿易的浪潮,還有人在說政治制度、價值觀。
然而,當我們撥開層層迷霧,試圖尋找那個更具根本性、更能解釋為何相似起點卻走向迥異終點的“鑰匙”時,一個常常被忽視,卻可能至關重要的領域浮現出來——那就是一個社會如何看待和處理勞動者與資本所有者(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雇員與雇主)之間的關系,即我們所稱的“勞資觀念”,以及這種觀念如何凝結成白紙黑字的法律與政策,才是經濟活動現象的最為重要的原因。
我將提出并論證一個在當今主流論述中或許顯得有些“另類”的觀點:
一個地區普遍存在的勞資觀念,以及基于此觀念形成的法律制度,特別是那些直接干預勞動力市場的法律,是決定該地區能否實現長期繁榮、抑或最終走向貧困與衰落的 最根本性 因素。
本文很長,將通過理論和歷史的兩個維度 ,力圖揭示一個共同的邏輯:那些看似為勞工爭取利益的法律和政策,如果其根植于對經濟規律的誤解和對勞資關系的扭曲認知(將其視為零和博弈而非潛在的合作共贏),最終傷害的將是包括勞動者在內的整個社會的長遠福祉。
它們非但不能帶來真正的繁榮與公平,反而恰恰是通往貧困、停滯甚至衰落的“高速公路”。
理解這一點,并在此基礎上重新審視和構建基于尊重私有產權、契約自由和個體自愿合作原則的勞資關系,或許才是解開地區興衰之謎、開啟持續繁榮之門的關鍵所在。
理論
要理解為何勞資關系具有如此根本的重要性,我們首先需要借助奧地利經濟學派提供的深刻洞見,來澄清一些關于勞動、資本、工資以及經濟發展動力的基本原理。
這套理論體系,與我們通常在新聞、教科書甚至政治辯論中聽到的主流觀點,存在著顯著的、甚至是顛覆性的差異。
奧地利學派的出發點是“方法論個人主義”,聽起來有些拗口,但意思很直白:一切經濟現象,最終都要還原到個體行動者的目的、選擇和互動來解釋。社會、國家、階級這些集體概念,本身并不能行動,只有具體的人在行動。
因此,理解經濟,就要理解人的行為邏輯。
而人的行為,總是受到其主觀評價的影響。這就是“主觀價值論”的核心。一件商品,比如一杯咖啡或一部手機,它的價值不是由生產它花費了多少勞動時間或者它有什么客觀的物理屬性決定的,而是由某個具體的人,在特定的時間和情境下,認為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滿足自己的某個需求(即邊際效用)來決定的。
你非常口渴時,一杯水的價值可能遠超一顆鉆石;而當你已經喝足了水,再來一杯的價值就急劇下降。
這個看似簡單的道理,對于理解工資的決定機制至關重要。
長期以來,一種流行的、也是許多勞資沖突根源的觀念認為,工資是由勞動者付出的辛勞程度決定的,或者應該至少能保證勞動者及其家庭的“體面生活”。更有甚者,如馬克思主義的“勞動價值論”,認為商品的全部價值都源于勞動,而資本家支付給工人的工資只是維持其生存所需的一小部分,剩余的價值(即“剩余價值”)則被資本家無償占有了,這就是所謂的“剝削”。
然而,奧地利學派徹底否定了這種看法。他們指出,勞動本身并不能創造價值,只有當勞動的結果——無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所生產出的商品或服務——能夠滿足某個消費者的主觀需求,并且消費者愿意用自己的資源(通常是貨幣)來交換時,價值才得以實現。
那么,一個工人的工資是如何決定的呢?
它既不是由工人的辛苦程度決定,也不是由某個道德標準或政府法令決定,而是由市場,具體來說,是由雇主對這位工人預期能夠為企業帶來的“邊際價值產出”的主觀評價決定的。
可以通俗地理解:一個理性的雇主在考慮是否雇傭一個新員工,或者給現有員工付多少工資時,他會估算,這個員工的加入(或者繼續工作),大概能給企業額外增加多少收入。
注意,這個收入是在未來才能實現的(產品生產出來并賣掉),而工資通常是現在或近期就要支付的。由于人們普遍更偏愛眼前的滿足而非未來的滿足(經濟學上稱為“時間偏好”),未來的收入需要打個折扣(貼現)才能與現在的工資進行比較。
因此,雇主愿意支付的最高工資,理論上就等于他對這個員工能帶來的未來額外收入的“打折后的估值”。
在競爭性的市場中,如果一個工人的生產力很高,就會有很多雇主想雇傭他,他的工資自然就會水漲船高;反之,如果一個工人的生產力較低,愿意雇傭他的雇主就少,他能要求的工資也就較低。
所以,提高工人真實工資水平(即扣除通貨膨脹后能買到多少東西)的唯一可持續、也是最根本的途徑,不是靠政府強制規定或者工會施壓,而是要切實提高勞動者的生產力。
而生產力的提高,又離不開另一個關鍵要素——資本。
奧地利學派對資本的理解也獨具特色。
他們不像某些經濟模型那樣把資本看作一個同質化的、可以隨意增減的“K”,而是強調資本品的“異質性”和“結構性”。
資本不僅僅是貨幣,更是指那些被儲蓄下來、用于生產未來消費品的具體工具、機器、廠房、原材料、半成品等等。
這些資本品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像一套復雜的機器一樣,相互配合,構成一個特定的“生產結構”。
比如,生產一臺汽車,需要用到沖壓機、焊接機器人、裝配線、各種零部件,還需要有設計圖紙、管理流程等等,這些都是資本的不同形式。
更重要的是,資本的形成是一個“迂回”的過程。
人類可以直接用手捕魚,這是直接生產,效率低下。但也可以選擇先花時間制造漁網、建造漁船(這就是迂回生產,需要投入資本品),然后再去捕魚,雖然過程更長、更“迂回”,但最終的捕魚效率會大大提高。
這個“迂回”生產之所以能夠實現,前提是必須有人愿意“延遲消費”,把原本可以用于當前享受的資源(時間、勞力、材料)節省下來,投入到制造資本品的過程中去。這個“延遲消費”的行為,就是儲蓄,它是資本積累的源泉。
誰來進行儲蓄和投資呢?主要是那些具有較低“時間偏好”的人,也就是相對更有耐心、更看重未來回報的人。他們將儲蓄起來的資源,通過直接投資設廠,或者通過購買股票、債券,或者存入銀行再由銀行貸出等方式,提供給那些需要使用這些資源進行生產的人——也就是企業家和企業。而那些時間偏好較高、急需使用資源的人或企業,則愿意支付一定的代價(即利息)來獲得這些資源的使用權。
因此,市場利率,在奧地利學派看來,本質上反映了整個社會對于“現在”相對于“未來”的偏好程度。
這就引出了對“資本家”角色的重新認識。
在許多流行的勞資觀念中,資本家常常被描繪成不勞而獲的剝削者。
但奧地利學派認為,資本家(或者更廣義地說,儲蓄者和投資者)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關鍵角色。
他們通過承擔風險進行投資,將儲蓄轉化為能夠提高生產力的資本品。他們需要發揮“企業家才能”,判斷市場需求,組織生產要素(包括雇傭工人),并承擔經營失敗可能導致血本無歸的風險。
最后,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資本家實際上是在“預付”工資給工人。
在一個典型的生產過程中,工人付出勞動后很快就能拿到工資,而產品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生產出來并銷售回款。
這意味著,在最終收入實現之前,工人的工資是由資本家墊付的。這筆墊付款項的時間價值(以及對風險和企業家才能的回報),就體現在企業的利潤(或利息)之中。
因此,利潤并非來自剝削,而是對資本家延遲消費、承擔風險和成功組織生產的回報。
在一個自由競爭的市場中,超額利潤是暫時的,它會吸引更多競爭者進入,最終將價格壓低,使消費者受益,并將利潤率拉回到與社會平均時間偏好相適應的正常水平。
理解了工資由生產力決定、資本積累是生產力提高的關鍵、以及資本家在預付工資和承擔風險中的作用,我們就能更清晰地看到政府干預勞動力市場的潛在危害。
奧地利學派對這類干預持強烈的批判態度,認為它們不僅無法達到預期目標,反而會系統性地破壞經濟繁榮的基礎。
以 最低工資法 為例。
其支持者聲稱可以提高低收入工人的生活水平,保護他們免受“剝削”。
然而,奧地利學派的分析指出,工資并非由法律決定,而是由工人的預期邊際生產力決定。如果政府強制規定了一個高于某些工人(特別是缺乏技能和經驗的年輕人)實際生產力的最低工資,那么雇主雇傭這些工人的成本就會超過他們能帶來的預期收益。
結果是什么?雇主將不得不解雇這些工人,或者干脆不再雇傭他們。最低工資法實際上并沒有提高這些工人的工資,而是剝奪了他們工作的權利,將他們推入了失業大軍。
它相當于給低技能工作崗位設置了一個價格下限,導致了勞動力供給過剩(失業)。受害最深的,恰恰是那些立法者聲稱要幫助的人。
他們不僅失去了當前的收入,更失去了通過工作積累經驗、提升技能、未來獲得更高工資的機會。
這方面血淋淋的案例比比皆是,比如在美國西雅圖等城市大幅提高最低工資后,餐飲業等低端服務業的就業增長明顯放緩甚至出現萎縮,許多小企業不堪重負而倒閉。
而那些“幸存”下來的企業,則可能通過減少工時、自動化替代、或者將成本轉嫁給消費者(導致物價上漲)等方式來應對,最終受益者寥寥,受損者眾。
再來看 工會的特權 。
奧地利學派并非反對工人自愿組織起來維護自身權益。
他們反對的是政府通過立法賦予工會特殊的、甚至是強制性的權力,比如強制要求所有工人加入工會或繳納會費才能就業(“封閉工場”或“工會工場”),或者賦予某個工會代表所有員工進行談判的排他性權利(即使很多員工并不認同該工會),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豁免工會在罷工中使用暴力或脅迫手段(如設置糾察線阻止愿意工作的替代工人進入工廠)的法律責任。
當工會擁有這些超越市場的特權時,它們的目標往往不再是通過提高生產力來為會員爭取更高報酬,而是通過限制勞動力供給(比如嚴格限制學徒數量、抵制能節省勞動力的技術革新)或者以罷工相威脅,來強行抬高特定群體的工資。
這種做法,本質上是一種行政壟斷行為。
其結果是,這部分“工會貴族”的工資上漲,是以犧牲其他人的利益為代價的:一部分人因為工會的限制而無法進入該行業;消費者需要為工會壟斷導致的產品或服務價格上漲買單;而非工會成員或失業者的利益則完全被忽視。
同時,強大的工會導致工資變得非常“剛性”,難以根據市場供求變化進行調整,這使得經濟在面臨沖擊(如需求下降或技術變革)時難以靈活應對,往往會加劇失業問題,尤其是在經濟衰退時期。
阿根廷勢力龐大的工會組織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它們頻繁發動全國性罷工,癱瘓經濟,向政府和企業施壓,要求遠超經濟承受能力的工資增長和福利,成為阿根廷經濟長期滯脹的重要推手。
還有 嚴格的解雇保護法律 。
在許多國家,特別是歐洲大陸和一些發展中國家,解雇一名正式員工被設置了極高的法律門檻。雇主需要證明充分的“正當理由”,經過冗長復雜的法律程序,并且往往需要支付極其高昂的遣散費。
這種法律的初衷是給予工人“工作安全感”。然而,其意想不到的后果卻極為嚴重。它極大地增加了雇主雇傭員工的風險和成本。
企業主在招聘時會變得異常謹慎,因為一旦雇傭了一個不合適或者不再需要的員工,想要“請走”會非常困難和昂貴。這就像給企業戴上了一副“用工鐐銬”。
結果如何呢?企業會傾向于盡可能少地雇傭長期正式員工,轉而更多地使用臨時工、合同工,或者干脆將業務外包,甚至投資于自動化設備來替代人力。
這就在勞動力市場內部制造了一道深深的鴻溝:一邊是受到過度保護、工作穩定但可能缺乏活力的“局內人”,他們享受著法律帶來的“安全感”,但也可能因此失去提升和轉型的動力;另一邊則是難以進入正式部門、工作不穩定、缺乏保障的“局外人”,包括大量的年輕人、失業者以及那些想要更換工作的人,他們發現找到一份“好工作”變得異常困難。
這一現象在中國也出現了,勞務派遣工正是這種管制的結果。
同時,在對騎手的五險一金簽勞動合同的要求中,也出現這一現象。眾包騎手的能拿到的單不僅減少,單價也將降低。
這種制度嚴重降低了勞動力市場的流動性和靈活性,阻礙了資源從衰落行業向新興行業的轉移,妨礙了企業根據市場變化進行必要的調整,最終損害了整個經濟的效率和競爭力。
法國和西班牙等國長期居高不下的青年失業率,很大程度上就是這種僵化勞動法的惡果。企業不敢雇傭沒有經驗的年輕人,因為“請神容易送神難”。
強制性的福利和社會保障繳款是一個重要問題 。
政府常常規定雇主必須為員工提供各種福利,如養老金、醫療保險、帶薪休假、培訓基金等,或者強制要求雇主和雇員繳納高額的社會保障稅費。這些政策的出發點是好的,希望提升社會整體的福利水平。
但問題在于,這些福利并非憑空產生,它們都是有成本的。
這部分增加的“非工資勞工成本”,最終必然要有人承擔。要么,它會擠壓工人的現金工資部分,即名義工資看起來不錯,但扣除各種強制繳費后,實際到手的可支配收入并沒有增加多少;
要么,它會增加企業的總生產成本,最終通過更高的產品價格轉嫁給消費者承擔;要么,如果企業無法轉嫁成本(比如面臨激烈的國際競爭),它就會選擇減少雇傭,導致就業機會的流失。
綜上所述,奧地利學派的分析揭示了一個深刻的道理:勞動力市場并非一個可以隨意操控和“改善”的領域,它遵循著與其他市場一樣的經濟規律。
基于錯誤的勞資觀念——無論是將勞資關系視為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還是沉溺于不切實際的剝削理論,抑或是對市場力量抱有敵意和不信任——而出臺的種種干預政策,幾乎無一例外地會帶來意想不到的負面后果。
它們非但不能實現促進繁榮和公平的目標,反而會系統性地扭曲激勵機制,阻礙資本積累,扼殺企業家精神,制造失業和僵化,最終將經濟拖入停滯甚至衰退的泥潭。
因此,一個社會所普遍接受的勞資觀念,以及由此形成的法律制度,絕非無關緊要的細節,而是深刻影響其經濟命運的核心變量。
勞資觀念與法律如何塑造國運
理論的闡釋需要現實的印證。
現在,讓我們將目光投向世界各地,深入考察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具體實踐,看看它們主流的勞資觀念、由此衍生的法律框架,與其經濟發展的軌跡之間,存在著怎樣觸目驚心的因果關系。
先來看阿根廷。
談及勞資關系對國家命運的深刻影響,阿根廷提供了一個令人痛心且極具警示意義的樣本。
在20世紀初,阿根廷曾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之一,其人均收入一度與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比肩,吸引了大量歐洲移民前來追尋“阿根廷夢”。
然而,從那以后,這個國家卻經歷了一場長達一個世紀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相對甚至絕對衰落,淪為高通脹、債務違約、經濟停滯和政治動蕩的代名詞。探究其背后的原因,固然復雜,但一種根深蒂固的、以庇隆主義為代表的民粹主義勞資觀念及其制度遺產,無疑是纏繞在這個國家身上的“百年魔咒”。
胡安·庇隆,這位在20世紀中葉幾度執掌阿根廷權力的強人,深刻地塑造了阿根廷的政治文化和勞資關系格局。
庇隆主義的核心理念,是將社會描繪成受壓迫的“人民”(主要是城市工人階級)與“寡頭”(包括土地精英和國內外資本家)之間的對立。
它承諾通過強大的國家干預,來實現所謂的“社會正義”,即向勞工階層傾斜,提供廣泛的社會福利,并極力抬高工會的政治地位。
這種觀念深入人心,使得勞資關系被長期定義為一場零和博弈,甚至是階級斗爭的前線。合作共贏被視為天方夜譚,而通過政治施壓和對抗來爭取利益,則被認為是天經地義。
在這種觀念主導下,阿根廷建立了一套極度偏向“保護”勞工,實則嚴重束縛經濟發展的法律和制度體系。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 勢力熏天的工會組織 。阿根廷的工會不僅組織嚴密,覆蓋廣泛,而且擁有巨大的政治能量,可以直接影響政府決策,甚至組織起足以癱瘓全國的、長達數日乃至數周的大罷工。
這些工會常常利用其壟斷性的集體談判權,要求遠超國家生產力增長水平的工資漲幅和福利待遇。
例如,卡車司機工會、教師工會、銀行工會等,都是令歷屆政府和企業界頭疼不已的強大力量。他們不僅能在談判桌上予取予求,甚至可以通過設置路障、阻礙交通、威脅不合作等方式,將自身利益置于國家整體利益之上。
這種常態化的對抗,使得勞資關系極度緊張,營商環境充滿不確定性。
與強大工會相伴的,是 極其嚴苛的解雇保護法律 。
在阿根廷,想要解雇一名正式員工,尤其是工會成員,程序之復雜、成本之高昂,令人咋舌。
雇主需要提供詳盡的“正當理由”,并可能面臨曠日持久的法律訴訟。即使最終被允許解雇,也往往需要支付相當于數月甚至數年工資的高額遣散費。這種制度的后果是什么?
它讓企業在雇傭新員工時變得如同“驚弓之鳥”。
尤其是中小企業,根本無力承擔這種潛在的巨大風險。結果,大量企業選擇保持小規模經營,或者大量使用非正式雇傭(打黑工),以規避嚴格的勞動法。
這不僅限制了企業的成長和規模經濟的實現,也使得大部分勞動力被排斥在正規、有保障的就業體系之外,只能在低收入、低保障的非正規部門中掙扎。
同時,它也嚴重阻礙了勞動力在不同行業、不同企業之間的流動,使得經濟結構調整變得異常困難。
此外,為了支撐高福利承諾和應對工會壓力,阿根廷政府長期奉行 財政擴張和貨幣超發 的政策,并頻繁采取 價格和工資管制 的手段試圖壓制其惡果——通貨膨脹。
然而,這無異于飲鴆止渴。價格管制導致商品短缺、黑市橫行、資源配置嚴重扭曲;而工資管制則進一步僵化了勞動力市場。
最致命的是,持續的財政赤字最終只能通過印鈔來彌補,導致阿根廷陷入了周期性的、有時甚至是惡性的通貨膨脹之中。
高通脹像一只無形的手,不斷侵蝕著民眾的儲蓄,摧毀了資本積累的基礎,使得長期規劃和投資變得幾乎不可能。
人們不再相信本國貨幣,資本大量外逃,經濟陷入“增長-危機-救助-再增長-再危機”的惡性循環。
可以說,阿根廷的百年悲劇,深刻地印證了錯誤的勞資觀念如何通過扭曲的法律制度,系統性地扼殺經濟活力。
將勞資關系視為對抗而非合作,過度依賴國家干預而非市場調節,其代價就是長期的停滯、貧困和國家競爭力的喪失。
盡管阿根廷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口和曾經輝煌的基礎,但只要這種根植于庇隆主義的勞資觀念和制度不發生根本性轉變,其復興之路就將異常艱難。
第二個失敗國家是委內瑞拉。
如果說阿根廷的案例展示了民粹主義勞資觀念如何導致長期衰落,那么委內瑞拉則提供了一個更為極端和慘烈的樣本,它告訴我們,當反資本主義、反市場的勞資觀念被推向極致,并以國家強制力全面推行時,其結果將是何等的毀滅性。
在查韋斯及其繼任者馬杜羅的統治下,委內瑞拉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21世紀社會主義”實驗。
這場實驗的核心,就是對傳統市場經濟秩序的徹底顛覆,尤其是在勞資關系領域。查韋斯主義的勞資觀念,是激進的馬克思主義、反帝反殖思想和本土民粹主義的混合體。
它公開宣稱資本家(特別是私營企業主和外國投資者)是“剝削人民的寡頭”,是國家貧困和不公的根源。而工人階級則被奉為“革命的主體”,需要國家給予最大限度的保護和賦權。
勞資關系不再被視為一種市場契約,而被定義為不可調和的階級斗爭。
在這種意識形態指導下,委內瑞拉政府出臺了一系列堪稱全球范圍內最為極端的勞工“保護”政策。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 近乎完全禁止解雇工人的法令 。政府規定,除非有極個別的、極其難以證明的嚴重過失,否則企業幾乎不能解雇任何員工,即使企業已經嚴重虧損、瀕臨破產。
這項政策的本意似乎是為了保障工人的“鐵飯碗”,但其效果卻如同給所有企業都注射了“僵尸病毒”。企業失去了最基本的根據市場變化調整人力資源的權力,勞動力成本變成了剛性負債。
當經濟形勢惡化,企業收入銳減時,它們無法通過裁員來削減成本、維持生存,最終唯一的結局就是倒閉。
或者,更普遍的情況是,企業從一開始就極度避免雇傭新員工,尤其是正式員工,因為這意味著背上了一個幾乎無法卸下的包袱。
與此同時,政府還 頻繁地、大幅度地通過行政命令提高最低工資標準 。
這種做法完全脫離了該國勞動生產力的實際水平和企業的承受能力,更多是出于政治宣傳和收買人心的目的。
然而,每一次最低工資的強制拔高,都意味著更多生產力低于新標準線的工人變得“合法地不可雇傭”,失業率(尤其是隱性失業和非正規就業)飆升。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在后來的惡性通貨膨脹背景下,即使最低工資的名義數字不斷翻倍,其實際購買力也被迅速吞噬,變得一文不值。
不僅如此,查韋斯政府還推行了 強制性的利潤分享和工人參與管理 的法律。企業被要求將相當一部分利潤(如果還有利潤的話)強制分配給工人,并且必須允許工人代表進入管理層,參與企業的經營決策。
這種做法嚴重侵犯了企業所有者的財產權和經營自主權,進一步打擊了投資和經營的積極性。
可以想象,當企業的決策需要經過缺乏專業知識和全局視野、且往往帶有對抗情緒的工人代表同意時,其效率和理性程度會大打折扣。
伴隨著對勞資關系的強力干預,委內瑞拉還進行了 大規模的國有化運動 。從至關重要的石油產業,到農業、銀行、水泥、鋼鐵、電信、零售等各個領域,大量私營企業被政府強行接管。
這些被國有化的企業,往往管理混亂,效率低下,腐敗滋生,成為巨大的財政負擔。同時,為了控制物價,政府還對幾乎所有基礎商品和服務實行了 嚴厲的價格管制 。
其結果,是市場信號完全失靈,生產積極性受到毀滅性打擊,導致了全國范圍內長期、嚴重的商品短缺。超市貨架空空如也,人們為了購買基本的食品和藥品需要排上幾天幾夜的長隊,黑市交易猖獗,價格畸高。
所有這些基于極端反市場勞資觀念的政策疊加在一起,其最終后果是災難性的。
企業大量倒閉,投資活動完全停滯,資本瘋狂外逃。
曾經作為國家經濟支柱的石油產業,也因為管理不善、投資不足和人才流失而產量銳減。為了維持運轉和支付龐大的福利開銷,政府只能瘋狂印鈔,最終引爆了人類和平時期歷史上最為嚴重的惡性通貨膨脹,貨幣徹底淪為廢紙。
GDP總量在短短幾年內萎縮了超過三分之二,經濟活動幾近停滯。隨之而來的是大規模的饑荒、醫療系統崩潰、治安急劇惡化的人道主義危機。
數百萬委內瑞拉人,相當于總人口的近五分之一,被迫逃離家園,成為難民涌向鄰國。
委內瑞拉的悲劇,以一種極其殘酷的方式證明了奧地利學派的警告:徹底否定私有產權,將勞資關系視為你死我活的斗爭,并試圖用國家強制力取代市場機制來安排生產和分配,其結果必然是生產力的徹底破壞和整個社會的共同貧困。錯誤的勞資觀念,當它與不受制約的權力相結合時,其破壞力是無遠弗屆的。
第三個失敗國家:印度。
印度有著十四億人口,但其制造業始終沒有大規模的發展。
印度獨立后,長期受到尼赫魯社會主義思想和甘地主義對西方工業化模式警惕態度的影響,形成了一種強調保護勞工權利、對大型私營資本持有戒心、并傾向于國家干預的勞資觀念。
盡管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印度開啟了市場化改革,并在近年來取得了顯著的經濟增長,但其勞動力市場的改革卻步履維艱,根深蒂固的“保護主義”觀念和復雜的法律體系,依然是制約其制造業發展和創造充足就業機會的關鍵障礙。
印度勞資關系的核心癥結,在于其 極其復雜、僵化且執行不一的勞動法體系 。
據統計,印度中央和各邦層面存在的與勞動相關的法律法規多達數百部,很多條文陳舊過時,甚至相互沖突,使得企業(尤其是守法經營的企業)的合規成本異常高昂,也為官僚尋租提供了空間。這本身就是“許可證拉吉”時代過度管制思維在勞動力市場的延續。
在眾多勞動法中,爭議最大、影響最深遠的,莫過于《1947年勞資糾紛法》中的特定條款,尤其是第五章B節。
該條款規定,雇傭一定規模以上(通常是100人,部分邦標準可能不同)的企業,如果想要裁減員工(哪怕是因為經營困難),必須事先獲得政府的批準。
而獲得這個批準的過程,往往極其漫長、充滿不確定性,并且受到工會和地方政治因素的強烈干擾,最終常常難以實現。
這項被稱為“解雇許可制”的規定,其本意是保護工人免遭隨意解雇,但在實踐中卻變成了束縛企業發展的沉重枷鎖。
這種極端的解雇保護,極大地 抑制了企業擴大規模的意愿 。
許多企業主為了避免觸及需要政府批準才能裁員的“紅線”,寧愿將生產規模控制在法定門檻之下,或者將生產過程拆分成多個小單元。
這導致印度制造業長期呈現出“小、散、弱”的特點,難以形成規模經濟和國際競爭力。
更普遍的后果是,它催生了一個 龐大得驚人的非正規就業部門 。據估計,印度超過80%甚至90%的勞動力都受雇于非正規部門,他們通常在小型作坊、街頭攤販、建筑工地或以日薪、臨時工的形式工作。
企業之所以大量依賴非正規用工,恰恰是為了規避正規部門那套僵化、昂貴的勞動法規。
這就造成了印度勞動力市場嚴重的“二元分割”:一小部分在大型企業或政府部門工作的“正規”工人,享受著法律的過度保護,工作極其穩定(甚至被戲稱為“終身制”),但也可能因此缺乏效率和競爭力;
而絕大多數勞動者,則被排斥在這個受保護的“圍城”之外,在缺乏保障、機會有限的非正規市場中艱難度日。
這種結構性的扭曲,不僅阻礙了整體勞動生產率的提升,也加劇了社會不公,并使得政府改善勞工福利的政策難以惠及真正需要幫助的大多數人。
近年來,莫迪政府曾試圖推動雄心勃勃的勞動法改革,旨在整合簡化現有法律,放寬解雇限制,促進“營商便利化”。
然而,這些改革遭遇了來自強大工會組織和反對黨的激烈抵制,他們指責改革是“反勞工”的,是在犧牲工人利益以取悅資本。
這種強烈的政治阻力,再次凸顯了印度社會中“保護主義”勞資觀念的根深蒂固。
最終,改革的步伐被迫放緩,核心的解雇限制問題仍未得到根本性解決。
印度的案例清晰地表明,即使沒有走向阿根廷或委內瑞拉那樣的極端,僅僅是僵化的、過度保護“局內人”的勞動法,也足以對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潛力造成巨大的損害。
它通過抑制企業成長、扭曲市場結構、阻礙生產力提升,使得印度難以充分利用其龐大的人口紅利,實現包容性的、創造大量優質就業的經濟增長。不打破這種源于錯誤觀念的制度束縛,印度的“制造大國夢”恐怕仍將道阻且長。
第四個失敗國家,菲律賓。
菲律賓以其遍布全球的海外勞工而聞名于世。每年,數以百萬計的菲律賓人在世界各地從事著護士、海員、家政服務、建筑工人等各種工作,他們寄回國內的僑匯,是菲律賓經濟的重要支柱,甚至占到該國GDP的近10%。
這種獨特的“勞工輸出”模式,一方面被視為菲律賓人為家庭和國家做出的巨大貢獻,另一方面,卻也折射出該國國內勞動力市場所面臨的困境——而這困境,同樣與該國的勞資觀念和法律體系密切相關。
菲律賓社會普遍對勞工權利抱有較高的同情和關注度,這與其歷史上曾經歷的殖民和抗爭有關。
工會組織在特定行業(如制造業、交通運輸業)較為活躍,并且在國內政治中具有一定影響力。
法律體系在設計上,也傾向于為正式部門的工人提供較強的保護。
然而,這種“保護”在實踐中,卻可能成為了阻礙國內創造足夠多、足夠好就業機會的因素之一,從而間接“逼迫”大量國民遠赴海外謀生。
與印度類似,菲律賓的勞動法也設有 較強的解雇保護 。
根據《菲律賓勞動法典》,雇主解雇員工必須基于“正當理由”(如嚴重瀆職、欺詐、故意違抗命令等)或“授權理由”(如引進節省勞動力的設備、裁員以防止損失、企業關閉等)。
無論是哪種情況,解雇程序都相對復雜,需要遵守嚴格的通知要求,并且通常需要支付相當于至少一個月工資乘以服務年限的遣散費(對于授權理由解雇)。
如果被認定為非法解雇,企業可能面臨讓員工復職并支付拖欠工資的判決。
這種制度,雖然旨在防止雇主任意解雇,但也無疑增加了企業的用工風險和成本,使得它們在經濟不確定時期或面對經營困難時,難以靈活調整勞動力規模。
此外,菲律賓還通過 地區工資委員會 來設定各地區的 最低工資標準 。這些委員會由政府、雇主和勞工代表組成,定期對最低工資進行審議和調整。
雖然理論上會考慮生產力、生活成本等因素,但在實踐中,工會和社會輿論的壓力往往使得最低工資的設定容易脫離中小企業的實際承受能力,尤其是在經濟欠發達地區。
過高的最低工資門檻,使得許多缺乏技能的年輕人和低學歷者難以找到進入正規部門的“敲門磚”。
其結果是,菲律賓的 國內正規就業市場增長乏力 ,難以吸納每年新增的大量勞動力。許多企業,尤其是中小微企業(占菲律賓企業總數的99%以上,提供了大部分就業),由于難以承擔正規雇傭的高成本和高風險,要么選擇保持小規模,要么大量依賴非正規用工,或者干脆放棄擴張。
這導致國內提供的就業崗位,普遍存在工資不高、缺乏保障、晉升空間有限等問題。與國內有限的機會相比,到海外工作雖然要忍受與家人分離之苦,但往往能獲得高出數倍的收入和更好的發展前景。
于是,“出海”便成了許多菲律賓人理性且無奈的選擇。
菲律賓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看似非常重視勞工權利的國家,其國內的勞動力市場卻可能因為過度僵化的“保護”而失去活力,反而導致了大規模的勞動力外流。
真正對勞動者有利的,不是那些看似美好卻可能扼殺就業機會的法律條文,而是一個能夠蓬勃發展、不斷創造出新的、更高質量就業崗位的、充滿活力的國內經濟。
而要實現這一點,就必須建立一個更加靈活、更能反映市場供求、更能激勵企業投資和雇傭的勞資關系框架。將大量最優秀的勞動力“送”到國外去建設他國,絕非一個國家發展的長久之計。
第五個地區,歐洲大陸(特別是南歐與法國)。
歐洲,特別是西歐和南歐大陸國家,常常以其“社會市場經濟”或“萊茵模式”而自豪。
這種模式試圖在自由市場競爭與社會公平、福利保障之間取得一種平衡。其核心理念是“社會伙伴關系”,強調國家、雇主組織和工會組織三方之間的協商與合作,共同制定經濟和社會政策。
在這種觀念下,保護勞工權利、提供優厚的社會福利、縮小收入差距被視為政府和社會的重要責任。對純粹的自由放任市場經濟及其可能帶來的“殘酷性”持有普遍的警惕和保留態度。
這種深入人心的社會觀念,體現在歐洲各國(尤其是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希臘等南歐國家)高度規范化和制度化的勞資關系體系中。
其特點包括: 普遍存在且水平相對較高的法定最低工資 ; 極其嚴格和復雜的解雇保護程序 ,使得解雇正式員工(尤其是持有無固定期限合同的員工)變得異常困難和昂貴; 強大的工會組織和極高的集體談判覆蓋率 ,即便是非工會成員,其工資和工作條件也往往受到行業性集體協議的約束; 高昂的非工資勞工成本 ,雇主需要為員工繳納沉重的社會保險費(用于養老、醫療、失業、工傷等),這部分成本有時甚至接近或超過員工的稅前工資本身;以及相對 較短的法定工作時間 (如法國的每周35小時工作制)和 較長的帶薪休假 (通常每年有4-6周)。
表面來看,這種模式為歐洲勞動者提供了較高水平的保障和福利。
但是,經濟規律依然是冷酷地發生作用。
這種對勞動力市場的高度管制和干預,其代價就是 經濟活力的下降和長期存在的結構性失業問題 ,尤其是在那些勞動力市場最為僵化的國家。
首先, 高最低工資和嚴格的解雇保護,共同構成了阻礙就業創造的“雙重枷鎖” 。一方面,高最低工資使得低技能工人(特別是缺乏經驗的年輕人)的雇傭成本被人為抬高,超出了他們的生產力貢獻,導致企業不愿意雇傭他們。
另一方面,嚴格的解雇保護使得企業在面對經濟波動或需要進行結構調整時,無法及時有效地優化人力資源配置,這大大增加了長期雇傭的風險。
其結果,就是在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希臘等國,長期存在著驚人的青年失業率(高峰時甚至超過40-50%)和長期失業率(失業一年以上的人口占比很高)。
企業寧愿支付加班費讓現有員工超時工作,或者大量使用靈活性更高的臨時合同工、實習生,也不愿意輕易發放一份“鐵飯碗”式的無固定期限合同。
這再次造成了勞動力市場的嚴重分割,年輕人發現自己很難開啟職業生涯,而失業者則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重新融入市場。
強大的工會力量和廣泛的集體談判制度,導致了工資決定機制的僵化 。
行業性的集體協議往往規定了統一的工資標準和增長模式,難以反映不同地區、不同企業、甚至不同個體之間的生產力差異和市場供求狀況。
這阻礙了工資作為資源配置信號的功能,使得勞動力難以從效率較低的部門流向效率較高的部門。
同時,工會也常常出于維護現有成員利益的考慮,抵制那些可能提高效率但會減少某些崗位需求的技術革新或組織變革。
這種僵化性,使得歐洲經濟在面對全球化競爭和技術快速迭代的挑戰時,顯得調整緩慢,適應能力不足。
高昂的非工資勞工成本,直接推高了企業的總用工成本 ,削弱了其在國內外的競爭力。
這不僅抑制了企業的投資和擴張意愿,也可能促使一些企業將生產基地轉移到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國家(所謂的“產業外遷”),或者更多地采用資本密集型、自動化程度高的生產方式來替代勞動力。
最終減少了整體的就業機會。
因此,歐洲引以為傲的社會模式,實際上是以犧牲部分經濟效率和就業機會為代價的。雖然它提供了令人羨慕的社會保障網絡,但也導致了許多國家(尤其是南歐和法國)長期面臨經濟增長緩慢、競爭力下降、公共債務負擔沉重以及難以解決的結構性失業問題。
相比之下,一些勞動力市場相對更靈活(即使稅負同樣較高)的國家,如瑞士,或者進行過一定程度勞動力市場改革的國家(如德國在本世紀初的哈爾茨改革,雖然也充滿爭議,但在一定時期內確實降低了失業率),往往表現出更強的經濟韌性和活力。
歐洲的案例同樣說明,即使在有著幾百年資本積累的富裕、發達國家,基于“社會保護”優先的勞資觀念而建立的過度干預體系,也同樣會帶來嚴重的經濟和社會后果。
下一個是,分裂的美國。
與歐洲大陸國家相比,美國的勞資關系傳統和法律框架呈現出顯著的不同,通常被認為更具“自由市場”色彩。
美國文化更強調個人主義、機會平等(而非結果平等)、契約自由和市場競爭。
雖然工會運動在美國歷史上也曾扮演過重要角色,但自二戰以后, 私營部門的工會化率持續下降 ,目前已降至僅6%左右的低水平。
這與歐洲國家動輒超過50%甚至更高的集體談判覆蓋率形成了鮮明對比。
美國勞動力市場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雇傭自由” 原則在多數州的普遍適用。這一原則的核心含義是,在沒有明確合同約定的情況下,雇主可以基于任何(非非法的)理由,或者無需任何理由解雇員工;同樣,員工也可以隨時辭職。
當然,這一原則在實踐中受到了諸多限制,比如有大量的聯邦和州法律禁止基于種族、性別、宗教、年齡、殘疾、國籍等受保護特征的歧視性解雇,也禁止因為員工舉報違法行為、參與工會活動、請了受法律保護的假期等原因而進行的報復性解雇。
此外,許多專業人士和高管也通過個人雇傭合同獲得了更強的就業保障。
盡管如此,相較于歐洲普遍存在的需要“正當理由”并經過復雜程序的解雇制度,“雇傭自由”原則仍然賦予了美國雇主相對更大的用人靈活性。
在工資方面,美國設有 聯邦最低工資標準 ,但其絕對水平和相對于平均工資的比例,通常低于大多數歐洲國家。
不過,近年來,許多州和城市(尤其是在民主黨主政的地區)紛紛自行設定了遠高于聯邦標準的最低工資,例如加州、紐約州以及西雅圖、舊金山等城市,將最低時薪提高到15美元甚至更高。
這在美國國內引發了激烈的爭論。支持者認為這有助于減少貧困、縮小收入差距;
而反對者(包括許多遵循奧地利學派觀點的經濟學家)則警告,這將導致低端就業機會的減少,損害小企業利益,并最終傷害那些本想幫助的低技能工人。關于這些高最低工資實際效果的實證研究,也往往得出相互矛盾的結論,部分原因在于難以分離出最低工資政策的單獨影響,但也反映了不同研究者在理論預設和方法論上的差異。
奧地利學派的立場是明確的:價格管制(最低工資就是一種價格下限管制)必然會扭曲市場,其主要后果是造成供給過剩(失業),而不是普遍提高收入。
盡管私營部門工會式微,但 美國少數行業,如汽車行業、港口領域,公共部門(政府雇員,如教師、警察、消防員等)的工會化率仍然較高 ,并且這些工會擁有相當大的政治影響力。
它們常常通過集體談判和政治游說,為會員爭取到優厚的工資、福利和養老金待遇。在一些州和城市,沉重的公共部門養老金負擔已經成為巨大的財政挑戰,甚至引發了財政危機(如底特律的破產)。
當勞資關系被政治力量而非市場力量主導時,必然帶來負面后果。
因此,美國成為一個分裂的美國。
一方面,美國相對靈活的勞動力市場(較低的解雇成本、較低的私營工會勢力、相對克制的聯邦最低工資)被認為是其經濟能夠保持較高活力、失業率(尤其是長期失業率)通常低于歐洲、并且在吸收新技術、促進創新和創業方面表現出色的重要原因之一。
這就是美國科技業繁榮的根本原因。
勞動力能夠相對更容易地從衰落的行業和地區流向新興的行業和地區,企業家在面對市場變化時也能夠更快速地調整經營策略,包括人力資源。這種靈活性,使得美國經濟具有更強的“創造性破壞”能力,即不斷淘汰舊的、低效的生產方式,讓位于新的、更高效的生產方式。
另一方面,在鐵銹帶,在老的制造業基地,關于 收入不平等 加劇的擔憂、特定群體(如缺乏大學學歷的白人男性)面臨的 就業困境 、以及“鐵銹地帶”等傳統工業區的 衰落 ,都是美國社會強大的輿論聲音,并變成了政治投票中的關鍵少數。
同時,關于是否應該加強勞工保護、提高最低工資、鼓勵工會發展、限制“零工經濟”的隨意性等問題的 爭論從未停止 ,并且近年來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即使在美國這樣一個傳統上更傾向于市場的國家,關于勞資關系的“正確”觀念和“理想”制度,也遠未達成共識。
不同的觀念力量(如強調個人責任的自由主義 vs 強調社會公平的進步主義,以及傳統的行會勢力,仍在持續博弈,并不斷塑造著法律和政策的走向。
穿越阿根廷的百年迷茫,委內瑞拉的經濟廢墟,印度和菲律賓的結構性困境,歐洲的福利重負,以及美國的活力與爭議,一幅清晰的圖景在我們面前展開:一個地區如何看待勞動與資本的關系,如何界定雇主與雇員的權利與義務,以及如何將這些觀念轉化為具體的法律和制度實踐,對其經濟的長期健康和人民的福祉,具有著超乎想象的決定性力量。
那些被敵對、猜忌、零和博弈觀念所主導,并傾向于用強制手段過度干預勞動力市場的地區,無一例外地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投資萎縮、創新乏力、失業高企、效率低下,最終陷入貧困、停滯甚至倒退的惡性循環。而那些相對更能尊重契約自由、鼓勵合作、允許市場機制發揮作用的地區,則更有可能釋放出經濟的潛能,實現持續的繁榮。
為何勞資觀念是興衰之鑰?
在分析了如此多國家和地區的具體案例之后,我們有必要回到最初的那個核心論斷:為何勞資觀念及其法律體現,可以被認為是決定地區發展 最重要 的因素?
勞資關系直接觸及生產活動的心臟 。
經濟發展的本質,歸根結底是生產商品和服務能力的持續提升,也就是生產力的提高。而任何生產活動,都離不開兩個最基本的要素:勞動(人的努力和智慧)和資本(工具、機器、廠房、原材料等生產資料)。
勞資關系,正是關于這兩種核心要素如何結合、如何組織、如何激勵、如何分配成果的規則體系。如果一個社會的勞資觀念是敵對的,法律是僵化的,那么勞動和資本的結合過程就會充滿摩擦、效率低下。資本所有者會因為害怕風險、厭惡沖突、缺乏安全感而不敢投資或擴大投資,尤其是不敢進行需要大量雇傭勞動力的長期投資。
勞動者則可能因為缺乏激勵、感到不公或者受到錯誤觀念的引導而缺乏工作熱情、抵制技術進步。生產過程本身就如同戴著鐐銬跳舞,步履蹣跚。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如委內瑞拉的石油),或者優越的地理位置,或者潛在的巨大市場(如印度的人口),經濟增長的引擎也無法真正啟動。
勞資關系的扭曲,直接阻塞了創造財富的源頭活水。
勞資觀念是更廣泛制度環境的“試金石”和集中體現 。
一個社會如何看待勞資關系,往往深刻地反映了其對于一些更根本問題的立場:
如何看待私有產權?是神圣不可侵犯,還是可以為了“公共利益”或“社會公平”而被隨意限制甚至剝奪?
如何看待契約自由?是尊重個體自愿達成的協議,還是認為需要國家無處不在的“家長式”干預來“保護”弱者?
如何看待市場競爭?是將其視為發現價值、促進效率、最終惠及所有人的動態過程,還是將其視為弱肉強食、導致剝削和不公的“叢林法則”?
如何看待企業家的作用?是將其視為承擔風險、發現機會、組織生產、推動創新的關鍵驅動力,還是將其視為貪婪的、需要被嚴格管束甚至消滅的“剝削者”?
如何界定政府的角色?是作為保護產權、維護法治、提供公共產品的“守夜人”,還是作為可以任意干預經濟、重新分配財富、主導資源配置的“全能者”?
通常,一個傾向于敵視資本、強調強制再分配、迷信國家干預的勞資觀念的社會,在其他經濟領域也往往會表現出類似的反市場傾向。
例如,可能伴隨著對價格的廣泛管制、對國際貿易的限制、對特定產業的過度補貼或保護、以及對整個私營部門的不信任。因此,勞資關系領域的法律和實踐,常常是整個國家制度環境質量的一個縮影和關鍵指標。
想要改善營商環境,吸引投資,促進經濟發展,如果不在勞資關系這個核心環節進行符合市場原則的改革,往往是緣木求魚。
反之,如果一個社會能夠在勞資關系上建立起基于尊重產權、契約自由和法治的健康框架,通常也意味著其在其他制度領域也會有較好的表現。
勞資法律直接塑造著經濟活動參與者的激勵機制 。
人類是趨利避害的,會對激勵做出反應。勞動法律直接影響著雇主和雇員雙方的行為選擇。
當法律使得解雇變得極其困難和昂貴時,雇主的最優策略就是盡可能少雇人,或者用機器替代人,這顯然不利于就業。
當最低工資被人為定得過高時,雇主就會減少對低技能工人的需求,而低技能工人可能會發現找不到工作比低工資更糟糕,同時他們也失去了通過低起點工作積累經驗、提升技能的通道。
當工會被賦予過大的壟斷權力時,工會領袖的激勵可能是最大化會員的短期利益(哪怕犧牲企業長期發展和其他勞動者的利益),而企業家的激勵則可能是將投資轉移到工會勢力較弱或法律更寬松的地區。
當高額的強制福利和社保繳款使得雇傭一個正式員工的總成本變得異常高昂時,企業就會傾向于使用非正規用工,而勞動者則可能面臨要么在正規部門享受高福利但就業機會稀少、要么在非正規部門工作但缺乏保障的兩難選擇。
這些扭曲的激勵,日積月累,就會導致資源錯配、效率低下、創新受阻、經濟僵化。
基于錯誤觀念的勞資沖突本身就具有巨大的破壞力 。
當社會被灌輸了“資本家是敵人”、“利潤是偷來的”這樣的觀念時,勞資之間的不信任和敵意就會加深。
頻繁的、政治化的、甚至伴隨暴力的罷工,不僅會中斷生產,造成直接的經濟損失,更會嚴重損害一個地區的投資聲譽,嚇跑潛在的投資者。
企業主可能會將大量精力耗費在應對勞資糾紛和滿足監管要求上,而無暇顧及創新和市場開拓。
在極端情況下,如阿根廷和委內瑞拉所展示的,失控的勞資對抗甚至可以引發社會動蕩,徹底摧毀經濟秩序。這種破壞力,是其他許多經濟因素所不具備的。
最后, 相比于其他常被提及的發展因素,勞資關系(及其背后的觀念和制度)更具有根本性和決定性 。
自然資源豐富與否,并不能保證繁榮,反而可能因為引發尋租、沖突和對制度建設的忽視而導致“資源詛咒”(想想尼日利亞、安哥拉,以及再次提到的委內瑞拉)。
相反,許多資源貧瘠的地區,如瑞士、日本、新加坡、香港,依靠優良的制度(其中包括相對健康或靈活的勞資關系)實現了高度發達。
地理位置固然有影響,但全球化的發展已經大大降低了地理的限制,更重要的是能否融入全球價值鏈,而這又取決于國內的營商環境和制度競爭力。歷史文化是重要的背景,但文化并非一成不變,觀念是可以學習和改變的,制度是可以改革和演進的。
將落后簡單歸咎于某種“國民性”或“文化劣根性”是危險的宿命論,更應關注的是現行的、可以被改變的觀念和制度是否有利于發展。
技術進步是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但技術的研發、引進、應用和擴散,都離不開適宜的制度環境。
特別是,新技術的應用往往需要勞動力市場的靈活性,以便工人能夠學習新技能、適應新崗位,經濟結構能夠隨之調整。
如果勞動力市場因為僵化的勞資法律而變得死氣沉沉,那么技術進步帶來的好處就可能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加劇失業問題。
因此,從奧地利學派強調的個體行動、資本積累、企業家精神和市場過程這些經濟發展的核心要素來看,勞資關系作為一個直接影響生產組織方式、資源配置效率、參與者激勵機制以及社會合作基礎的關鍵環節,其所秉持的觀念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法律框架是否健全,對于一個地區能否走上可持續繁榮的道路,確實具有一種基礎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
稱之為“最重要”的因素,正是為了強調其在整個復雜經濟系統中所處的這種核心樞紐地位。
一個健康的勞資關系,如同潤滑油,能讓經濟機器順暢運轉;而一個扭曲的、充滿對抗的勞資關系,則如同撒入機器中的沙子,會讓整個系統最終卡頓甚至崩潰。
改變根深蒂固的勞資觀念是一個極其困難且漫長的過程 。這些觀念往往與歷史記憶、文化傳統、意識形態宣傳、教育體系以及媒體導向緊密相連。想要推廣基于自由市場原則的、強調合作共贏的勞資觀念,需要持續的經濟學知識普及(特別是讓大眾理解干預政策的真實成本和市場機制的益處)。
結語:重塑觀念,重啟繁榮
人類繁榮的基石,并非資源的堆砌或權力的指令,而是個體在自由中醫治癲癇最好醫院下的自愿合作。當私有產權得到尊重,契約精神得以弘揚,市場價格能夠自由傳遞信號,儲蓄和投資能夠順暢地轉化為提高生產力的資本,企業家精神能夠無畏地探索未知、承擔風險、組織生產時,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的源泉才會被真正激活。
勞動力市場,作為配置人力資源、決定工資水平、連接勞動與資本的核心場域,其健康與否,直接關系到整個經濟體系的效率與活力。
然而,在那些深陷貧困泥潭或經歷漫長衰落的地區,我們反復看到的是一幅相似的圖景:基于對立、剝削和零和博弈的錯誤勞資觀念甚囂塵上,并通過政治力量轉化為一系列扭曲市場的干預性法律。
相比之下,那些勞動力市場相對更自由、勞資關系更能體現合作與契約精神的地區,特別是東亞地區,以及東盟的越南和印尼,盡管也面臨各自的挑戰,但往往能夠展現出更強的經濟韌性、更高的創新活力和更充分的就業創造能力。
市場的力量,雖然有時顯得“冷酷”,但它所驅動的競爭與效率提升,才是最終惠及包括勞動者在內的所有社會成員的最可靠途徑。
因此,對于所有渴望擺脫貧困、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國家和地區而言,一項至關重要、甚至可以說是 首要 的任務,就是進行一場深刻的“觀念革命”:
要努力破除那些將勞資關系描繪成階級戰爭的迷思,要讓更多人理解自由市場中自愿交換的互利本質,要認識到資本積累而非剝削才是提高工資的真正動力,要尊重企業家在創造財富和就業中的核心作用,要警惕政府干預看似善意卻往往帶來災難性后果的“致命自負”。
唯有當勞動與資本能夠在一個基于自愿、合作、互信和法治的框架內和諧共處、高效結合時,一個地區才能真正點燃創新的火焰,釋放出發展的潛能,讓其人民共享經濟增長的果實。
五一節,或許需要我們重新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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