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少年時》的難得之處,就在于幾位男性創作者誠實地面對了這一社會問題,通過自己出色的創作,召喚全社會都來面對危機,幫助脆弱的青少年應對世界的轉變,避免悲劇繼續蔓延。
文 |郭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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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13歲的男孩殺死了女同學。敘述可以這么簡單,就像一個普通的新聞標題,而屏幕上四處可見的殺戮和尸體,讓人們對暴力已經麻木了,但是,它也可以像英國電視劇《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一樣,在四集之內,時刻抓住你的心,即使結束也久久難以忘記。
故事從一個非常日常的清晨開始,前一秒警探還在拉家常,抱怨兒子不肯去上學,下一秒接到指令,立即沖下車。全副武裝的警察破門而入,里面似乎是一個非常本分的家庭,被突如其來的暴力嚇壞了。警察沖上樓,闖進一間溫馨的藍色臥室,拘捕了嫌疑犯——一個蒼白文弱、還窩在被子里的男孩杰米(Jamie)。男孩攤開雙手,驚慌失措,沒有發覺自己尿濕了褲子,觀眾很自然地懷疑起來:他是殺人犯嗎?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鏡頭沒有停歇地帶領觀眾去警察局,經歷整個司法流程,看上去程序非常完美,有社工、法律援助的律師、父親的陪同……沒有恐嚇、虐待,每一個步驟都周到地保護著青少年。可是,程序越是無瑕,懸念就越是強烈,那預示著警方一定掌握了關鍵證據,才會采取行動,也越是讓所有人困惑,如果誰都沒做錯,每一步程序都沒有錯,那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悲劇呢?原本應該受到保護的未成年人,外表也不像罪犯,為何成了殺人犯?前來取證的護士嘆息著對警察說,青少年的案子,總是這么令人沮喪。
杰米的父親泰迪(Tedie)是另一個引領觀眾去感受的角色,他粗壯、滄桑,顯然出自勞工階級。像傳統的父親一樣,他有樸素的道德感,也很想保護自己的孩子,可是在司法體系面前,他很茫然,他還從來沒有進過警察局,更沒請過律師,只能按照警察和律師的建議行動。但他唯一堅信的是兒子不會殺人,直到在審訊室看到那段監控:杰米抽出刀,向女孩凱蒂刺去。事實無須多言了。在空蕩蕩的審訊室,他雙手掩面,轉過頭去,甩開杰米的手,顯然是感到傷心,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擦掉眼淚,低頭輕聲問杰米,像是害怕別人聽見:“你到底干了什么?”他壓抑著喉嚨問,“為什么?”他的問題,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問題。第一集結束時,電視劇似乎才真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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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視劇起源于父親泰迪的扮演者斯蒂芬·格雷厄姆(Stephen Graham)。2021年,他看到家鄉附近發生了一起案件,一名14歲的男孩持刀殺死了12歲的女孩。過了一段時間,又是一起。類似事件連續發生,已經成了社會現象。就像劇中人物一樣,格雷厄姆很難過,也很困惑:男孩怎么了?這個社會怎么了?他打電話給編劇杰克·索恩(Jack Thorne)說,我們應該做一個這樣的電視劇,關于男孩針對女性的暴力、男孩的憤怒、男性的憤怒。
索恩接受了邀請,并提議和格雷厄姆一起創作。他們先從自身的經驗出發,討論身為男性的憤怒,內心的殘酷,男性氣質的形成……索恩說,原來有如此多的問題,他此前從來沒有思考過,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找不到足夠的動機。這時有同事提醒他說,你應該去看看Incel文化。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Incel這個詞,是involuntary celibate(非自愿單身)的縮寫,最初于1990年代,由一個叫Alana的加拿大女大學生提出,那時她苦于很難找對象,因此建立了一個網頁“非自愿單身計劃”(Alana's Involuntary Celibacy Project),討論自己關于約會的困惑,有很多人前來分享他們的想法和經驗,由此漸漸形成了社群。當時,無論Alana的理念,還是Incel社群形態,都包含所有在約會/親密關系/性方面有困難、感到孤獨的人們,無論何種性別與性向。后來,Alana解決了自己的約會難題,離開了社群。
此后20年,歷經論壇、社交媒體、極右翼浪潮的興起,Incel社群幾經擴散、變化,最終主要聚集了白人異性戀男性,其中很多都是青少年。他們的理念混雜隨意,但萬旨歸一,就是每個男人的性欲望都應該得到滿足,每個男人都應該得到女人,之所以得不到,是因為女性地位太高,女性解放害了全世界;或者,是因為財富、相貌、個性等競爭太激烈,就像劇中提到的著名說法:80%的女性只會喜歡20%的男性。剩下80%的男性要么不夠有錢,要么不夠帥,不會PUA(pick-up artist,原意是搭訕藝術家,教男性如何以操控的方式搭訕異性),等等。這些說法迎合了青春期男孩的感受,他們正在經歷生理與心理的劇烈轉變,對異性產生興趣,又無法應對拒絕,受挫時遷怒于別人是最容易的做法。
非常可惜,Incel早已遠離了Alana的初衷,成為一個充滿憤怒、仇恨女性的社群。很長時間內,這還只是隱藏在網絡世界的亞文化,直到一次次殺戮、強奸、甚至恐怖襲擊使之浮出水面。
電視劇在第二集撕開了這道口子。兩個警探去杰米和凱蒂的學校,尋找殺人兇器,也試圖搞清楚殺人動機。依照從前的辦案經驗,杰米和凱蒂之間必定有什么情感恩怨,否則,何至于殺人呢?電視劇呈現出一個生動嘈雜、雞飛狗跳又如此真實的校園,筋疲力盡的老師,叛逆的學生,無處不在的霸凌、爭吵……女警探回憶起自己的中學時光,青春期總是這么令人痛苦,這么難熬,但是和從前不同的是,現在每個學生都拿著手機,每個課堂都在播放視頻,在新的媒介時代,成人與青少年之間環繞著無形的網絡世界。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警探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課堂里穿梭,卻一無所獲。學生不愿對話,老師同樣茫然無知。男警探的兒子、中學生亞當受不了了,他告訴父親,好好看看instagram吧,答案都在上面,那些他們以為是在示愛、曖昧的表情,事實上是在交戰。在互聯網、智能手機中長大的一代,有一個成年人完全不懂的世界。正如格雷厄姆在接受采訪時說的,互聯網在養育我們的孩子,或者說,互聯網在給孩子當父母(The internet is parenting our child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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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劇最重要的技術特點是一鏡到底,即每集只有一個鏡頭,從頭拍到尾,它打破了以剪輯為主要手段的影視劇特性,將鏡頭和舞臺劇結合了起來。鏡頭是觀眾的眼睛,帶領觀眾進入現場,而現場更像舞臺劇,有較為固定的空間與復雜的調度。創作上也是如此,導演和演員們都提到,在每一集拍攝前,他們會用一個星期來排練,確定走位與臺詞細節,拍攝時一氣呵成,只不過他們會拍很多次,選擇其中最好的版本來播出。
舞臺劇的特點(至少它理想的狀態)在于,創作者在一個相對封閉、完整的時空之內,用戲劇張力、飽滿的表演始終將觀眾吸引在劇場之內。作品的情緒和演員的表演是連貫完整的,而不是片段剪接。這有賴于劇本創作,也將重心放在演員身上,演員處于連續的表演之中,演員之間相互作用,使表演更加自然鮮活,也更富有感染力。當然,這一形式也是對所有演員的考驗,大概只有像英國這樣戲劇傳統深厚的國家,才可以作出這種奢侈的嘗試。《混沌少年時》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正來自于此。
如此,四集電視劇如同四幕舞臺劇,分別從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切面進入案件。如果說第一集是警察局/司法體系,第二集在學校/教育體系,從周邊打開了杰米的隱秘世界,那么第三集就是正面面對,在一個封閉空間內,兒童心理咨詢師布里奧妮(Briony)和杰米展開40多分鐘的對話,這更像舞臺劇了,而布里奧妮的扮演者Erin Doherty原本就是舞臺劇演員。這段對話,用格雷厄姆的話來說,是要搞清楚杰米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對話非常艱難,因為杰米是個聰明的小孩,他會隱藏自己,也知道心理咨詢的套路——孩子們通過互聯網學到的東西,比成年人想象的多多了,但是又不如他們自己想象的那么多,因為很多時候人并不確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青少年如此,成人也是如此。
杰米的抗拒還在于,經過了此前四次對話,布里奧妮這次終于提出了關于男性的問題:男性的憤怒、男性氣質、成為男性意味著什么?這可能擊中了要害,也有可能將男性對象化、問題化原本就會觸怒很多人,杰米警惕地反問,這算什么問題?他表示,父親從來沒打過自己,也沒打過母親,言下之意是,原生家庭暴力循環那套不管用。但是在布里奧妮耐心、堅定的提問下,杰米還是不情愿地開始了講述,不情愿、不耐煩,卻又漸漸開始失控。失控的第一個導火索,是杰米講到父親帶自己去踢球,踢得不好時,父親會轉過臉去,像是覺得自己很丟臉。而第二個導火索,是杰米說女人不會喜歡自己,因為自己很丑,可能是最丑的。
兩次失控暴露了杰米的憤怒和暴力傾向,這些瞬間也許可以說明為什么杰米會在那個夜晚抽刀刺向凱蒂,但是這段對話包含的內容不止如此。在兩個人的對話關系中,杰米顯然是喜歡布里奧妮的,或者說,他希望布里奧妮喜歡自己,可是他表達喜歡的方式,是攻擊對方、貶低對方。他不止一次得意地對布里奧妮說,看,我嚇到你了吧?在關系中壓倒對方、征服對方,這是男孩在青春期習得、也許會伴隨一生的與異性相處的方式。
杰米也說出了自己和凱蒂的真實關系(從這個角度來看,警探最初的推測也沒有錯),他想約凱蒂出去,因為在此之前她的裸照已經傳遍了同學圈,這讓凱蒂很弱(weak),所以她應該會喜歡自己——一個沒有人會喜歡的男孩。凱蒂拒絕了,用同樣貶低的方式:“哦,我還沒那么絕望。”是愛欲的萌生與熄滅,更是殘忍的權力爭奪,征服的欲望變成摧毀的欲望,使杰米殺死了凱蒂。
如此抽絲剝繭,杰米曝露了內心的秘密,曝露了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做了什么,也就必須面對自己造成的后果。起初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都是凱蒂的錯,可是,就在黑暗和罪惡攤開時,布里奧妮問他,你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凱蒂消失了,意味著她生命所有的可能性也都消失了。這是向杰米內心的探詢,也是一場小型的審判。杰米再次失控了。在第四集中,他打電話說決定認罪,正是這次對話自然的延伸。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這場五十分鐘的戲劇所隱含的內容出乎意料地多。布里奧妮穿著良好,從文化身份和職業身份來說,算是精英、中產階級,可是作為女性,她又是弱勢。當她進入看守中心,就面對著男保安壓迫性的注視和對話,在審訊室,又要面對杰米的暴力傾向,那種脆弱和不安全感幾乎溢出屏幕。而從另一個層面,保安和杰米又都屬于底層,杰米不無激憤地形容父親的工作說:他給人修馬桶,你覺得呢?對話一開始,他就從口音和日常用語來判斷布里奧妮說,你很高貴(posh)吧?你真是高貴。當談話中斷,布里奧妮去保安室查看監控,保安在她身后喋喋不休,炫耀自己的知識。“要不咱倆換換工作?”他說,“你工作時間多長?工資多少?假期多長?”布里奧妮回頭打斷他:“大多數時候我是喜歡我的工作的。”這時那個充滿壓迫性、接近騷擾的保安,竟顯得非常苦澀,他說:“好吧……我不喜歡。”
編劇是如此小心地創作劇本,如同走鋼絲一樣,運用所有已知的經驗與知識,安排人物之間復雜的層次,不落入陳詞濫調,不美化,卻也不簡化、工具化、教條化任何一個人,使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真實的處境。當第三集結束時,布里奧妮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繃緊的情緒終于釋放,恐懼、驚慌都在那一瞬間解除了。觀眾也和她一起,長出了一口氣,或許可以說,電視劇真的做到了像生活一樣復雜,又像生活一樣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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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索恩回憶說,格雷厄姆最初提議創作這部電視劇時,只有兩個要求,第一,一鏡到底,第二,不要責怪父母。
的確,當孩子出了問題,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責怪父母,“原生家庭”已經成了一個臟詞。可是在互聯網養育小孩的時代,社交媒體、論壇、游戲的影響也許已經超過了父母和學校,尤其是那些沒有文化和教育資源的父母。就像在第四集,杰米的父親泰迪說,他每天回來就關上房門看電腦,我們還覺得這樣很安全呢。
他們也在自問,我們是不是做得不夠好?母親曼達(Manda)指責泰迪說,杰米就是繼承了你的壞脾氣。我們的確看到了泰迪的失控、憤怒,泰迪提到自己會帶杰米去運動,希望他更男人一些。這些都有可能影響了杰米,但是,電視劇點到即止,沒有進一步發揮,因為泰迪已經非常努力地在做一個好父親,以區別于自己的父親——從前的男性。而看過電視劇的觀眾一定也會覺得,這對父母已經足夠好了。他們回頭再看到女兒麗莎,那么懂事、堅強。泰迪問道,我們是怎么養出她的?曼達說,(和杰米)同樣的方式。為什么同樣的教養方式,會教出不一樣的孩子?男孩怎么了?如果所有環節都沒有問題,那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只是人們不愿面對而已。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從前,世界圍繞男性組織起來,社會制度、婚姻制度、文化觀念,都是如此。女性從小就被規訓,要奉獻、順從于這個體系。而現代以來,平等自由的觀念深入到每一個領域,女性不再甘于從前的命運,要平等、解放,這條路艱難漫長,反反復復,女性不停歇地變化著、探索著自己的道路。
但是對男性來說,這一變化不亞于從地心說轉向日心說,原本圍繞自己旋轉的世界分崩離析,他們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尤其是脆弱無助的青少年,社會沒有提供足夠的資源,他們只能求助于網絡,被越來越極化的社交媒體喂養著仇恨,大數據推送又使信息繭房越來越厚——有記者曾在TikTok上做過實驗,如果你的注冊資料是十幾歲的男孩,那么系統就會推薦給你充滿厭女言論的網紅,只要你瀏覽幾次,類似視頻就會越來越多,于是你的世界觀就更加堅定。這樣的困境無解,不斷的受挫與憤怒只能轉向暴力,或是自我傷害。在Incel群體,除了針對女性的暴力,還有一個熱門話題就是自殺。
《混沌少年時》的難得之處,就在于幾位男性創作者誠實地面對了這一社會問題,通過自己出色的創作,召喚全社會都來面對危機,幫助脆弱的青少年應對世界的轉變,避免悲劇繼續蔓延。
索恩引用那句著名的諺語說,養育一個孩子需要一個村莊(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那么,毀滅一個孩子也需要一個村莊(It takes a village to destroy a child)。這不是某一個人、某一個家庭的問題,這是全社會的問題。孔子也有一句話:“不教而殺謂之虐。”一個社會沒有好好教育年輕人,出事就喊打喊殺,這是整個社會的失敗。如何幫助男孩應對危機,社會應該做、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混沌少年時》播出之后,已經慢慢浮現了。
電視劇引發的熱潮覆蓋了社會、學校與家庭。很多人呼吁對社交媒體進行嚴格的監管。索恩提到,澳大利亞已經通過法案,禁止16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體,并由公司負責執行。限制青少年的手機使用時間,互聯網平臺應該負起社會責任,這已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共識。在教育領域,許多英國學校組織共同觀看,老師和學生一起看,父母在家和孩子一起看,他們可以共同討論那些此前被忽視、被隱藏的話題。格雷厄姆說,有時他走在街上,就會有人過來說,謝謝你,我終于可以和我的孩子對話了。就連英國首相也公開贊揚這部電視劇,因為他有兩個處于青春期的孩子。
對此,格雷厄姆總是說,我們沒做什么,只是開啟了一場對話。
這也讓我們重新思考文藝作品的力量。少年殺人事件一向是文學與影視作品的重要題材,但是在很多作品、甚至是經典作品中,暴力常常會被美化、神秘化,成為所謂“人性的黑暗與邪惡”,事實上,這只是一部分人的欲望與作為,卻被視為普遍的“人性”,或是更重要的“人性”,而受害者的內心與和平的愿望似乎就不配成為“人性”。而將暴力審美化、神秘化,也就意味著人們無須再做什么,只能任由殺戮發生,通常是對更弱的人——女性、老人、小孩。
《混沌少年時》卻完全不同,它展現了面對黑暗的真正勇氣,從內心的困惑出發,看到黑暗,打開它,呈現它,從而去改變它。它也說明,在短視頻時代,真誠嚴肅的創作仍然可以擊中觀眾,喚回觀眾。以《混沌少年時》為標桿,文藝作品的能量還遠遠沒有耗盡。
▲《混沌少年時 第一季》。圖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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