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宿遷城運河邊的蘆葦蕩泛著蒼黃色。這座千年古城因地處南北漕運要道,青石板街上常年響著碼頭工人的號子聲和當鋪里的算盤聲。26歲的銀匠于開品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為躲征兵暫時住在李甸子的決定,雖然讓自家逃過一劫,卻讓父輩親人遭了難。
臘月初十的夜里,宿遷城西北角突然燃起大火。國民黨57軍的敢死隊趁黑突襲,把日軍停在真廟山西邊的五六十輛軍車燒了個精光。巨大的爆炸聲中,汽油燃燒的藍火映紅了夜空,連十里外李甸子的村民都能看見火光。這一仗可惹惱了日軍,第二天中午,宿遷的日軍全部出動,北城門打開時,刺刀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冷光。
于家老宅在馬陵山北麓,原本是個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平時街坊鄰居有難處都愛來這兒躲躲。那天中午,63歲的于長茂老人正在西廂房擦祖傳的銀器模具,突然聽見砸門聲像擂鼓一樣響。老人剛卸下門閂,迎面就看到了槍口。子彈打中老人胸膛時,他手里還攥著給孫子打的長命鎖。沖進院子的日軍把十七個婦女小孩趕到天井里,刺刀扎進衣服的聲音和血滴在青磚上的聲音混在一起。躲在磨盤下的石友坤親眼看見母親被刺刀挑斷喉嚨,妻子肚子里八個月大的孩子也隨著刺刀的攪動掉在了血泊里。十三歲的李家小子想保護祖母,結果祖孫倆被三把刺刀同時刺穿,墻角的田奶奶當場嚇昏了過去。
火爐窯三百多戶人家都沒逃過這場災難。日軍從西北圩門殺到東圩門,刺刀用鈍了就換軍刀砍。運河邊的蘆葦叢里,五十七軍便衣隊員的血把冰面都染紅了;真廟山前的曬谷場上,八十歲的老私塾先生被綁在石碾上,膝蓋都被壓碎了。最慘的是東圩門外,幾十個樂庵的和尚被刺刀逼著互相捅殺,袈裟碎成了布條,飄在結冰的河面上。于家老宅在大火中燒成了灰燼,只有西院墻根的那棵百年銀杏樹,樹干上的彈孔到現在還能看得清清楚楚。
僥幸活下來的黃友德后來回憶說,那天夜里他翻墻出去報信時,于家老爺子堅持要留在家里,說:“祖宅里藏著打銀器的秘方,不能讓外人拿走。”老爺子的固執讓四合院遭了難,卻保住了于家銀匠的手藝——藏在香爐灰里的秘方圖譜,二十年后居然在瓦礫堆里被找到了。而躲在橋洞下的陳家五口,因為小孩哭出聲被發現了行蹤,全家都被日軍用刺刀挑死扔進了運河,尸體卡在閘口半個月才浮起來。
這場災難持續了三天,城門一直關著。于開品拿著變賣家產換來的“良民證”,混在運尸體的隊伍里摸回了老宅。曾經雕梁畫棟的院子只剩下燒黑的房梁,他在還冒煙的灶臺邊找到了半截銀簪,那是母親出嫁時戴的頭飾。更夫周老四帶他到城墻根認尸體,在凍硬的尸體堆里,他憑著一塊胎記認出了大伯父,老人右手還緊緊攥著被血浸透的《金剛經》。
四十年后,在宿北大戰紀念館里,于開品顫抖著指向展柜里的銀簪。玻璃反光中,他好像又看見了1937年那個血腥的早晨:日軍在燒毀的于家老宅前插上了太陽旗,燒焦的尸體散發出臭味,引來了一群烏鴉。如今的馬陵山腳,二十三塊無名碑排成一排,每塊碑前都放著宿遷特產的茉莉花茶——那是當年很多老人生前最喜歡的東西。
每年清明下雨的時候,總能看到白發蒼蒼的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在運河邊燒些紙扎的銀器模具。當青煙飄起來時,仿佛能聽見當年銀匠鋪里叮叮當當的敲打聲。紀念館的講解員常說,這些幸存下來的老人不是活在仇恨里,而是用他們的記憶守護著不能忘記的真相。就像于家老宅遺址上那棵被雷劈過卻又重新活過來的銀杏樹,一半焦黑一半翠綠,在新時代的陽光里靜靜地生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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