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誤入無名山谷。崖壁間垂落的紫藤剛謝,苔蘚卻格外豐潤,青得能沁出汁液來。忽見竹籬小院,門前溪水浮著幾片黃櫨葉,像誰隨手遺落的銅錢。
灰袍老者正用竹鉗夾起茶壺,細看竟是半透明的岫玉雕成。壺中沸的不是茶,而是當歸、黃芪與山茱萸。"總得等到關節痛得握不住筆,才想起祖先說春捂秋凍。"他往石臼里添新采的忍冬,木杵聲驚起枝頭白腹藍姬鹟。
我們談起終南山隱士的作息表,說起某位富豪在私人島嶼建療愈中心。他忽然掀開衣袖,腕間有道蜈蚣似的疤痕:"年輕時用這個換過三環內的學區房。"茶煙裊裊升起,我看見無數都市倒影在其中搖晃——玻璃幕墻里頸椎牽引器與降壓藥,格子間飄蕩著褪黑素的甜腥。
暮色漫過山梁時,他贈我半囊曬干的合歡花。歸途遇見斷翅的玉帶鳳蝶,躺在滿地松針里宛如褪色的刺繡。這讓我想起博物館那些華美的標本,被鋼針永遠釘在標簽旁,翅脈間凝固著整個熱帶雨林的季風。
背包里的震動聲驚落了一串松籽。那些深褐色的淚滴墜入溪水時,我忽然看清體檢單上糾纏的數值,不過是命運在靜脈里打的繩結。老人晾曬的何首烏在暮色中舒展,千年根系終于不必在混凝土里佝僂著模仿人參,此刻它們像嬰兒蜷曲的指節,更像正在蘇醒的遠古神祇。
手機藍光熄滅的剎那,晚風送來三十七年前祖母熬煮的艾草香。溪水將黃櫨葉鎏成金箔,恍惚看見自己正被釘在寫字樓的標本臺——領帶是別針,KPI作標簽,翅脈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拿鐵咖啡。而此刻山嵐漫過鎖骨,竟比羊絨圍巾更暖。
歸途星辰漸亮時,斷翅鳳蝶已不見蹤影。或許它終于掙脫了作為藝術品的永恒,任殘翅馱著月光沉入腐葉,好讓磷粉里囚禁的季風,去喚醒種籽內酣睡的春天。我解開襯衫第二粒紐扣,放體檢單隨落花漂遠。畢竟蝴蝶從不需要體檢報告,它們飲露水的腸胃,早把星辰的脈沖譜成生存的韻腳。
山腳路燈次第亮起,像一串正在氧化的銀針。背包里合歡花輕輕翻身,抖落的絨毛恰似老人腕間剝落的疤痕。這袋曬干的黃昏提醒我:所有標本都該有保質期,而生命原該是煮沸又晾涼的藥茶,在齒間留著當歸的澀與黃芪的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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