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身心修養及治事接物之方法的書籍,全世界各國怕沒有比中國更多的了。就中國所有書籍論,也是這類書最多,內中宋、元、明理學家的著述幾乎全部都屬這類。這部分學問始終是必要而且有益的,所以我們總要想方法吸收他的精華資助我的養料。據我個人的實感,則現代一般青年所應該特別注意者如下:
一、我們生在這種混濁社會中,外界的誘惑和壓迫如此其厲害,怎么樣才能保持我的人格,不與流俗同化?
二、人生總不免有憂患痛苦的時候,這種境遇輪到頭上,怎么樣才能得精神上的安慰,不致頹喪?
三、我們要做成一種事業或學問,中間一定經過許多曲折困難,怎么樣才能令神志清明、精力繼續?
這三項我認為修養最要關頭,必須通過做個人才豎得起。這種修養,要靠實際上遇事磨練,自無待言。但平日沒有一點豫備工夫,事到臨頭,又從那里應用起?平日工夫不外兩種:一是良師益友的提撕督責,二是前言往行的鞭辟浸淫。良師益友,可遇而不可求;前言往行,存在書冊上,俯拾即是。讀書之對于修養上最大功用、最大利便就在此。
這類書全在各人特別領會,有時極平常的人說一句極平常的話,拿起來可以終身受用不盡,所以很難說那幾部書、那幾段話最好。若勉強要我說,我請把我自己生平最愛讀的幾部書說來:
《孟子》
《宋元學案》內的《象山學案》
《明儒學案》內的《姚江學案》《泰州學案》(《泰州》專讀心齋、東崖)
王陽明的《傳習錄》(內中言性理的一部分可不讀)
顧亭林的《日知錄》(內提倡氣節各條)
王船山的《俟解》
戴子高編的《顏氏學記》(記顏習齋、李剛主一派學說)
以上所舉,不過我一個人私好,自然不免偏頗或窒漏。但《紅樓夢》里頭賈寶玉說得好:“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何必貪多,一兩句格言,便夠終身受用。這一瓢,那一瓢,無所不可,只要飲得透。
如何才算飲得透?看見一段話,覺得“犂然有當于吾心”,或切中自己的毛病,便把那段話在心中口中念到極熟,體驗到極真切,務使他在我的“下意識”里頭濃熏深印。那么,臨起事來,不假勉強,自然會應用。應用過幾回,所印所熏,越加濃深牢固,便成了一種“人格力”。而不然者,什么好話,只當作口頭禪,在“口耳四寸之間”溜過,臨到實際,依然一毫得不著用處。孟子說:“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又說:“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修養無他謬巧,只爭熟不熟。熟便“得”,得便“安”了。
“只取一瓢飲”,是守約工夫。一面守約,一面仍不妨博涉以為輔,所謂“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也。認定了幾件大節目做修養中堅,凡與這些節目引申發明的話,多記一句,自然所印所熏加深一度。要記的既多,最好備一個隨身小冊子,將自己心賞的話鈔出,常常瀏覽。意識將近麻睡,便給他一番刺激,令他驚醒,這便是“熟之”的妙法。
專記格言,也會干燥生厭。還有最好的修養資料,是多讀名人傳記和信札。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讀了一部《曾文正公家訓》(給他兒子的信),不知受多大激刺。稍為長大一點,讀了全謝山做的黃梨洲、顧亭林兩篇墓碑,又不知受多大激刺。直到今日,曾、黃、顧這些人的面影,永遠蟠踞住我的“下意識”。孟子說:“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激揚志氣的方法,再沒有好得過“尚友古人”了。
二十四史,列傳占了什之七八。以現代歷史觀念而論,可以說內中所記載,有一大半不應入歷史范圍。但中國無論何種著述,總以教人學做人為第一目的。各史列傳,大半為這個目的而存在。與其認為社會史跡的資料,不如認為個人修養的資料。我常想,亟應該把歷史上名人——大學者、大文學家、大美術家、大政治家、大軍人,以及氣節峻拔的人,挑選百來個,重新替他們各做一篇有趣味的傳,以此教導青年,比什么都有益。現在既沒有這樣書,將就一點,把正史中現有的傳挑出一二百篇來瀏覽,也是必要。讀這些傳時,且不必當作歷史讀,專當作修養書讀。看他們怎樣的做人,怎樣的做事,怎樣的做學問。設想我處著他的境遇,我便如何?碰著這類事情,我便怎么辦法?常用這種工夫,不獨可以磨練德性,更可以濬發才智。先輩論讀史益處,大抵最注重此點。
讀名人傳記,其人愈近愈好,因為觀感更切;其傳愈詳愈好,因為激發更多。近代詳傳,多用年譜體裁行之。試推薦幾部(以著者年代為次):
孫奇逢自著的《孫夏峰年譜》(門人補注)
李塨著的《顏習齋年譜》
馮辰著的《李剛主年譜》
王懋竑著的《朱子年譜》
顧棟高著的《司馬溫公年譜》《王荊公年譜》
段玉裁著的《戴東原年譜》
焦廷琥著的《焦里堂年譜》
丁晏著的《鄭康成年譜》
黃炳垕著的《黃梨洲年譜》
張穆著的《顧亭林年譜》《閻百詩年譜》
李鴻章著的《曾文正公年譜》
劉毓崧著的《王船山年譜》
梁啟超著的《朱舜水年譜》
胡適著的《章實齋年譜》
這些書讀了都令人聞風興起,裨益青年不少。可惜還有許多偉大人物沒有人替他作譜。又各譜體例,我們也未盡滿意。名人信札,和他并時的朋友論事論學,讀之最可益人神智。我也推薦幾部:
張江陵的《張太岳文集》
顧亭林的《亭林文集》
戴東原的《東原集》
焦里堂的《雕菇樓集》
曾滌生的《曾文正公全集》
胡潤之的《胡文忠公遺書》
郭筠仙的《養知書屋集》
在這些集中專取信札一門讀之,極有益而且有趣。以上所舉各書及其讀法,皆以幫助身心修養及治事之應用為目的。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讀這類書,專以自己直接得著益處為主。把自己這個人訓練好了,才配說有益于社會。若以為這是迂腐之談,則我不敢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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