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風拂過東陽江,穿過一片平整的晾曬場,流淌進一間發酵房,溫和地撫過掛得密密匝匝的金華火腿“雪舫蔣”。
這里是位于浙江金華東陽市歌山鎮的浙江雪舫工貿有限公司(下稱雪舫公司)。去年冬至后制作的上萬條雪舫蔣火腿,形如琵琶,皮薄骨細,散發著清醇的火腿香氣。
“一條上好的火腿,要精選金華兩頭烏的后腿,經過修腿、上鹽、洗曬、發酵等一系列工序……”67歲的吳榮仁講起雪舫蔣火腿的手工制作技藝,話匣子就關不住。
吳榮仁是浙江省第一批非遺“金華火腿傳統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也是金華市火腿行業協會副會長、浙江省老字號協會副會長。他與妻子吳鶯2001年創立了雪舫公司,在夫妻倆的潛心經營下,公司鼎盛時期火腿年產銷量50萬條,年銷售收入達2億元。
然而,2012年,因受擔保企業債務危機牽連,雪舫公司及吳榮仁夫婦背上了沉重的債務包袱。此后十余年間,吳榮仁夫婦和兒子吳星生一起努力償還了4000余萬元債務。
然而,壓垮駱駝的僅需最后一根稻草。2024年9月,一名債權人提交對雪舫公司的破產清算申請,并被東陽市人民法院裁定受理。
破產管理人盡調后發現,雪舫公司和吳榮仁夫婦幾乎沒有資產,“無產可破”,且一旦雪舫公司被破產清算,中華老字號“雪舫蔣”將隨之消失,109名債權人1.24億元債權將完全喪失。
基于此,破產管理人提出“破產和解”的思路,對吳榮仁、吳鶯、雪舫公司的債務進行實質合并清理。在94%的債權人同意下,2024年12月3日,東陽法院裁定批準和解方案,后續交由吳榮仁、吳鶯繼續管理雪舫公司,用未來8年生產經營產生的收益償還債務。
僅用時77天,各方對“雪舫蔣”的緊急搶救初步達成。
4月27日消息,“浙江雪舫工貿有限公司破產清算與吳榮仁、吳鶯個人債務清理實質合并清理案”入選2024年全國十大破產經典案例。
吳榮仁
吳榮仁說:“過去我認為企業破產‘沒面子’,實際上對企業家而言是一個新的開始。(破產)清算了可以重新再來,重整也是向前走的機會,而和解則是更好的解決方案。”
該案解決了破產中的哪些挑戰?對企業家走出債務困境有何啟發?近日,《浙商》記者赴東陽采訪相關各方。
吳榮仁與“雪舫蔣”
“我有生之年,要把所有負債處理掉,不能把‘老賴’的名聲留給后代。”吳榮仁告訴《浙商》記者,“一無所有也不怕,只要努力,我有的是辦法(還上債務)。”
吳榮仁接受《浙商》記者采訪
面前的吳榮仁,身著白襯衣,說話中氣十足。十余年債務壓頂,并未讓他透出絲毫退縮、躲閃之氣。
吳榮仁出生于1958年,很有經營頭腦。年輕時,他率隊到外省做過工程,又回鄉辦過頗有規模的出口地毯廠、服裝廠,還受地方政府委派組建并經營鄉鎮級農村金融組織——農村合作基金會,創業之路可謂一帆風順。
20世紀八十年代后,在進口豬種的沖擊下,金華“兩頭烏”豬無人飼養,東陽養豬業出現大滑坡,為數不多的火腿企業面臨生產設備陳舊、原料供應不足的局面。
在此背景下,東陽市政府決意振興火腿行業,出臺政策大力扶持。吳榮仁遂決定進入火腿行業,2001年組建了雪舫公司,并拿到“雪舫蔣”商標使用權。
“雪舫蔣”商標為東陽上蔣村集體企業上蔣火腿廠注冊所有。據《東陽文史第九輯》記載,1860年前后,上蔣村出了位“火腿業之子”蔣雪舫。蔣氏13歲隨叔父腌制火腿,他制作的“雪舫蔣腿”曾被列為皇家貢品,遠銷海外。1926年蔣雪舫辭世后,“雪舫蔣”腿業及商標由子孫繼承。自雪舫公司成立以來,該商標經上蔣火腿廠授權其獨占許可使用。
此后,吳榮仁夫婦全力投入雪舫公司的經營,推動“雪舫蔣”火腿以新的面貌進入市場,并深受消費者青睞。當年,雪舫公司在北京、杭州、廣州、上海、蘇州等城市確立了經銷商,在香港建立了分支機構。日本萬福臨株式會社一下子就簽訂購買10萬只“雪舫蔣”火腿的合同,并擔當“雪舫蔣”品牌在日本的經銷商。
歷經數年,“雪舫蔣”成為全國首批一百家“中華老字號”之一。2006年8月,中國品牌研究院公布的《中華老字號品牌百強榜》顯示,“雪舫蔣”品牌價值達1.72億元。
吳星生攜“雪舫蔣”參加故宮博物院舉辦的“中華老字號故宮過大年展”活動
吳榮仁的兒子吳星生1988年出生,在火腿廠長大,對過去的輝煌場景印象極深。他告訴《浙商》記者,那時一整個冬天,廠里要制作幾十萬條火腿。廠里有寬闊的晾曬場,“只要陽光照得到的地方,全曬滿火腿”。
“火腿曬好后要挑到樓上的發酵房,要請一群挑工。那時我年紀小,十來斤一條的火腿,挑兩條都覺得沉,但挑工一趟能挑二三十條,并且走得飛快。”吳星生說。
危機之后努力求生
然而,危機突然來臨。
2013年前后,雪舫公司深陷債務危機。“我做人一輩子從來沒有失信,但突然間我成了‘老賴’。”吳榮仁痛心地告訴《浙商》記者。
為了雪舫公司能夠“活下去”,吳榮仁讓渡了企業經營權。可是,“公司是活下來了,但‘靈魂’沒了。”吳榮仁苦笑道,因為合作方并不看好火腿行業,雪舫公司被其控制后沒有再從事火腿生產。不甘心多年心血毀于一旦,2017年,吳榮仁只好放棄此前的合作,租了現在的廠房,靠自己繼續經營。
所幸,還有兒子和所有家庭成員的幫襯。
吳星生2010年從浙江理工大學畢業,一開始并不想回父親的企業工作,因為“做火腿是吃力活”。然而,當家中出了這樣的事,他決定回家幫助爸媽。他有兩個姐姐,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在他看來,責無旁貸。
吳星生提議把企業破產,但父親相信憑借努力能夠償還債務,堅決不同意。于是,一家人分工以維系企業經營,父親對外尋找投資人、處理債務,母親負責財務,兒子則負責生產和銷售。
吳榮仁把信用看得很重,他的手機號自1994年左右開始使用,三十多年沒換過,也從不關機、不關鈴聲。
“有些人躲避債務逃出去,手機號換掉,人躲起來,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無論怎樣的結果都要面對。”吳榮仁告訴《浙商》記者:“我有生之年肯定會把所有的負債處理掉,不管借出去的錢能不能拿回來,我自己賺錢,努力去還。”
吳榮仁一家人共同努力,勉力維持雪舫蔣的經營,十多年間,還了4000多萬元。
可貴的是,即便是公司最苦苦支撐的時候,吳氏父子也沒有降低火腿品質。業內人說,雪舫蔣火腿的品質,明顯優于不分時令、機械化制作的火腿。
突遭破產清算申請
2024年9月,吳榮仁的還款計劃,突遭重大變故。一名債權人提交對雪舫公司的破產清算申請。9月11日,東陽市人民法院裁定受理,并指定金華安泰會計師事務所為管理人。
金華安泰會計師事務所副所長廖婷
安泰會計所副所長廖婷負責這個案子。她是金華人,聽到“雪舫蔣”被申請破產清算的消息,十分震驚。“在金華人心中,‘雪舫蔣’知名度很高,而且市區的店都正常開著,怎么會突然破產?”她告訴《浙商》記者。
開展盡職調查后,廖婷更驚訝地發現,“雪舫蔣”2023年還通過了商務部“中華老字號”復核。通過復核,說明雪舫公司既有意愿繼續把品牌做好,又代表它仍具備能力。
廖婷在調查中還發現,雪舫公司的債務不是因經營不善或實控人的揮霍等惡習造成,而是由于外部擔保鏈。而吳榮仁夫婦十余年持續還債,屬于“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此外,“雪舫蔣”還是東陽市唯一的“中華老字號”品牌。她把發現的情況向東陽法院報告。
東陽法院民二庭庭長顧悅婷
東陽法院承辦法官、民二庭庭長顧悅婷了解雪舫公司的案件后,發現雪舫公司的案子是執行轉破產的案件,因為資不抵債,符合破產條件,但是公司無資產,“類似于‘無產可破’”。
很快,擅長破產業務的浙江京衡律師事務所加入,與安泰會計所一同成為雪舫公司破產案管理人,與法院、地方政府一起,合力展開對“雪舫蔣”的搶救。
“保老字號”
經管理人梳理,雪舫公司和吳榮仁夫婦的債務共涉及109個債權人,負債總額1.24億元。
然而,面對破產清算,吳榮仁十分抗拒。“幾乎要把管理人罵出去。”廖婷說。
為何抗拒破產?因為吳榮仁既想不通。“自己和家人十多年來辛辛苦苦還債,錢已經還了不少,本來沒事,一走破產程序會不會有事?”他告訴《浙商》記者。
東陽法院黨組書記、院長馮少華特別帶隊上門走訪,深入了解企業情況,認為貿然清算,不僅是火腿行業和中華老字號品牌的損失,更是對富有社會責任感、誠信經營的企業家的打擊。
或許可以嘗試破產和解?當大家把這個想法告訴吳榮仁時,他滿臉驚訝,“我只知道破產有清算和重整,沒想到還能和解。”
的確,在破產案件中,相比清算和重整,和解是一個較為小眾的選擇。顧悅婷解釋,破產和解需要債權人放棄一定的利益,保障企業繼續經營,逐步償還債務。這非常依賴債權人對企業發展前景和企業負責人的信任,實務中成功率并不高。
管理人團隊迅速協助制定了一份和解協議。債權人們需要放棄部分本金和利息,剩余的債務視公司經營情況按比例分8年清償。總額1.24億元的債權,最終償還約2000余萬元。雖然清償比例僅25%左右,但最終有94%的債權人同意這一方案。
經過77天的工作,破產和解最終落地。2024年春節,是吳榮仁一家十多年來過得最輕松的一個年,他們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對公司經營的思考中,而不是整天考慮從哪里拆東墻補西墻地還債。
對破產和解后的感受,吳榮仁告訴《浙商》記者:“現在向我要錢的人沒有了,征信恢復,出差能坐飛機高鐵了。法院破產和解政策給了我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吳星生正在做企業重新發展的規劃,因為公司不再是“失信企業”,可以開展政府采購等業務,不再束手束腳。下步他計劃向企業團購方向拓展。
如今,父子倆也常交流企業經營的經驗和教訓。吳榮仁總結:一,不貸款,不向親戚朋友借錢。有一分錢就做一分事,靠自己的實力發展,不能靠銀行、朋友的錢。二,名聲會幫你也會害你,一個人能挑一百斤,但盛名在外,給你兩百斤的擔子你挑不動,就壓死了。三,隔行如隔山,不懂的行業貿然去做,會害死你。
法官與管理人的叮囑
做完這起破產案,法官和破產管理人也有叮囑。
如何判定債務人是否“誠實而不幸”,可以進行個人債務清理?顧悅婷說,一是看怎么產生的債務,二是如何還款履行,三是是否失信,四是債權人是否認可。
顧悅婷提醒:“很多企業進入破產程序太晚,到沒有任何資產和能力,‘死透了’才進入破產程序,錯過了最佳的挽救時機。”
她表示,當企業、債務人出現資金困境,破產保護可以給暫時遇到困難的企業一個緩沖期,債權人的追債行為會被暫停,利息不再新增,企業可以集中精力與債權人、投資人談判重組債務、調整經營策略,甚至引入新的投資。在此意義上,破產對企業而言不是只有清算和死亡,更是一種保護。“若進入破產保護程序更早、更前端,許多企業能保下來。”
京衡律所盧和平律師
盧和平說,當下破產重整的主要方式是找新的投資人,實際上是“賣資產”,企業家的創新能力、洞察力、冒險精神在企業資產負債表、生產要素中沒有體現。實際上,重整與其說是一堆資產的重整,更是企業家人力資本的重整。
盧和平呼吁在破產重整中重視對企業家的救助:“現有的破產重整制度中,企業創始人不得不凈身出局,卻仍要為企業背一身債,造成他們抵觸重整;或者即便重整,也是拖到企業山窮水盡、油盡燈枯的時候。企業家只有感到自己也能被救,才有動力及早推動企業重整。”
來源:《浙商》雜志 記者 孫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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