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與瑪格麗特》用一場絕妙的“舞臺魔法”，讓上海觀眾穿越到了布爾加科夫創造的奇幻瑰麗的藝術世界之中。

深夜11點多，走出上戲實驗劇院，手里捏著一疊“10盧布”的鈔票，我依然沉浸在《大師與瑪格麗特》帶來的心靈沖擊中，并無倦意。剛剛，上戲劇場下了一場“盧布雨”，無數張鈔票從劇院上空飄下，觀眾歡樂地爭搶；大師與瑪格麗特電光火石般的愛情浪漫而偉大，讓人相信愛有改變一切的力量；瑪格麗特騎著刷子在燦爛星空中飛翔，魔王的舞會華麗盛大而光怪陸離；劇中人多次重復的“怯懦是最可怕的罪惡”，振聾發聵……導演格里高利·科茲洛夫帶領20多位演員完成的這場八小時“馬拉松戲劇”，就像劇中魔王和隨從在瓦略特劇院舉行的黑魔法演出讓2000多名觀眾意亂神迷一樣，也施展了一場絕妙的“舞臺魔法”，讓上海觀眾穿越到了布爾加科夫創造的奇幻瑰麗的藝術世界之中。

體現對原著的最大敬意

布爾加科夫的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被譽為“曠世奇書”，作家也被稱為魔幻現實主義鼻祖。小說跨越2000年，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莫斯科到羅馬時代的猶大國首府；人物眾多：有作家、詩人、官員、劇院管理者、餐廳經理、房管所所長、醫生、警察、平民百姓，有君臨莫斯科的魔王沃蘭德和身懷絕技的隨從科羅維耶夫、黑貓、阿扎澤勒、吸血鬼，還有猶大國的總督本丟·彼拉多、耶穌（約書亞）、猶大、衛隊長……

《大師與瑪格麗特》堪稱是一部二三十年代莫斯科生活的“百科全書”，不僅有對特維爾大街、阿爾巴特街、格里鮑耶妥夫之家、劇院、精神病院、地下室等的描述，更重要的是真實地描摹出了當時的時代氛圍和眾生相，真實與荒誕交織在一起，并無違和感，卻形成了強烈的反諷。現在莫斯科有一輛來自小說的A路有軌電車，還有一條伊萬追蹤沃蘭德的CityWalk旅游線路，《大師與瑪格麗特》影響之大、擁躉之多，可見一斑！

布爾加科夫也是一位出色的劇作家，他早年創作過劇本《圖爾賓一家的命運》《紫紅島》，中篇小說《狗心》在上世紀80年代曾被搬上過上海舞臺。他的作品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和戲劇性，充滿精彩的對白。由于時長足夠，瑪斯特卡雅劇院這一版話劇幾乎保留了原著95%的內容，除了將瓦略特劇院黑魔法演出移到下半部之外，連情節順序都沒什么變化，臺詞更是原汁原味，黑色幽默得到準確傳達，都體現了對原著的最大敬意。

三重結構之外新增作者視角

原著是三重結構：魔王沃蘭德（撒旦）帶領隨從將莫斯科攪得天翻地覆，詩人伊萬因目睹柏遼茲之死而被送進了精神病院；伊萬在精神病院遇到了大師，聽大師講述他和瑪格麗特的愛情和他因寫作遭受的不幸；大師所寫的書，講述的是猶大國總督彼拉多處死耶穌以及之后懺悔兩千年的故事。而話劇舞臺上又增加了一重結構——作家布爾加科夫的視角。全劇開頭，便是布爾加科夫出場，介紹自己，他在第三任妻子葉蓮娜的幫助下從事這部巨著的寫作。隨后，布氏在極端的艱難困苦中所創作出來的鮮活角色，便依次登場。這樣，全劇共有四重結構。

作家的生命歷程融入劇中，其命運同樣牽動人心。在下半部，還出現了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場景，他因作品遭批判、被封殺而陷入絕境。

導演科茲洛夫從布爾加科夫的生平與情節的交匯點建立全劇，這是一個重要的創新。事實上，這部名著有鮮明的作家的影子：“大師”就是他自己；瑪格麗特則融合了他三位妻子，尤其是最后一任妻子葉蓮娜的形象，兩人就是在街頭偶遇而一見傾心；大師焚燒自己手稿，也是布氏自己的真實經歷。藝術和人生在此舞臺上重疊，引發深思，正如中國作家余華這樣評價：“《大師與瑪格麗特》成為道路，讓他的遺囑得到了發言的機會。”所以，也可以說，這部戲是“布爾加科夫和《大師與瑪格麗特》”。

天馬行空的舞臺魔法

155個人物、“戲中戲”的繁復結構、變幻無窮的時空，這一切該如何在舞臺呈現？科茲洛夫搭建了一個靈活自由的舞臺，用豐富的音樂、燈光和多媒體手段，用充滿激情和張力的表演上天入地，用充沛的想象力賦予舞臺以無限可能。

“魔法”之一，是對舞臺空間的靈活打造。舞臺大致分為三個空間，中間是主舞臺，左右兩邊各有兩個小舞臺。主舞臺有多層白色、黑色的紗幕，紗幕的開啟、關閉，又轉化出多個演出區域，甚至可以同時進行表演。小舞臺也有幕簾閉合，紗幕和幕簾都有可以投影。大舞臺小舞臺，場景轉換自如，場次銜接流暢。紗幕和投影在演出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還可以營造繁星璀璨的夜空、滂沱如注的大雨、波光粼粼的河流等效果；而當大師絕望地焚燒自己的作品時，三塊屏幕上同時燃起熊熊大火，十分震撼。

開場前，紗幕上就滾動播放著一小段視頻，應該是布爾加科夫時代蘇聯集體農莊的勞動場景。在瓦略特劇院演出結束后，一大群女子因貪慕免費時裝，最后光著身子跑出劇院的經典橋段，也是投影在屏幕和紗幕上的黑白影像表現出來的，很有歷史感，也有喜劇效果。用并不昂貴的舞美打造多變的舞臺，值得借鑒。

“魔法”之二，是劇場氛圍的出色營造。原著包含現實生活、魔法世界和歷史場景三個維度的故事。在舞臺上，現實生活場景被導演用漫畫式、動畫式的手法進行還原，對那些貪婪的的小人、無恥的告密者和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盡情嘲諷，演出時笑聲不斷。

最“燃”的莫過于下半場瓦略特劇院演出了，兩側的小舞臺變成了觀眾席，真正觀眾席前面增加了一排座位，也坐著一些演員。扮演科羅維耶夫的演員科列茨基無疑擁有舞蹈演員般的肢體控制能力，他甚至如同雜技演員一樣，沿著觀眾席左側樓梯的扶手跑上了二樓，引發觀眾歡呼。魔術表演、撲克牌互動、從天而降的“盧布雨”；簡單的幕布還原了“擰下的腦袋”，充滿歡樂；主持人拿出手機拍照、發社交媒體……一時間，這場狂歡讓我們不知身處何方，或許都成了布爾加科夫時代的觀眾！

浪漫詩意的美學追求

值得一提的還有《大師與瑪格麗特》中演員的表演。馬斯特卡雅劇院的演員大多三十歲不到，大多曾經是科茲洛夫的學生。8個小時的演出，他們始終精力旺盛，情感飽滿，收放自如。看得出，導演注重演員的身體性與沉默張力的訓練，肢體語言和靜默時刻被賦予與臺詞同等的重要性，顯示出蘇聯戲劇大師梅耶荷德“有機造型術”的深刻影響。

扮演沃蘭德的薩夫丘克無疑是個天生的“魔王”，身高2米的他，一襲黑衣，一頭黑發，舉手投足氣度不凡，說話帶有外國口音，把原著中那個法力無邊卻并不可憎的沃蘭德演得惟妙惟肖。女演員庫薩飾演的瑪格麗特堪稱完美，她高挑美麗，滿足人們對瑪格麗特的所有想象。瑪格麗特在前后兩部分截然不同，上半場是情人，清純而高貴，下半場變成“魔女”后，瘋狂而灑脫，但不變的是對大師的愛。薩庫用不同的聲音、表情、形體動作進行了差異化的演繹，細膩地傳達了人物的內心和情感，富有爆發力和感染力。扮演布爾加科夫的納索諾夫有一張消瘦的棱角分明的臉，外形接近作家本人。不過，可能是演員過于年輕了點，人物的滄桑感體現不足。

在這出劇中，始終洋溢著浪漫詩意的美學追求。

這種美學追求，在瑪格麗特和大師的愛情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你喜歡我的花嗎？”“不喜歡。”“你喜歡什么花？”“我喜歡玫瑰。”一席黑衣的瑪格麗特拿著黃色的含羞草和大師相遇的瞬間，在舞臺上重復了三次，分別是在不同的情境中，而最后一次，大師的眼中分明飽含淚水。瑪格麗特在夢境中尋找大師，她輕盈的肢體動作柔美又哀婉，讓人感受到“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傷痛。瑪格麗特跳入河中洗澡那一場戲，投影將整個舞臺變成了流淌的河水，人在水中起起伏伏，光影交錯，美得令人驚嘆。

音樂的運用為全劇增色。一開場，一個由小提琴、吉他、長笛、低音提琴組成的小樂隊出現在舞臺上，營造了夢幻、浪漫的氛圍。隨后，在伊萬和大師初次相遇時，也是伴隨著樂隊奏出的旋律，他走進了大師的回憶里。音樂，成為一把開啟奇幻世界的“門鑰匙”。在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場景——瑪格麗特飛翔時，響起了《春之聲圓舞曲》的音樂，這呼應了原著中的“春天”時節。瑪格麗特的剪影伴隨著圓舞曲在浩瀚的夜空中翱翔，象征著她擺脫了束縛，隨心所欲，傲視一切，獲得了心靈的自由。這樣的瑪格麗特，或許住在每個人的心里？

最后，再說一句題外話，劇院的名字“馬斯特卡雅”是“大師工作室”的意思，應該是源于科茲洛夫在圣彼得堡戲劇學院的工作室，而這個詞直譯也是“大師”的意思。這個成立不過15年的年輕劇院，與《大師與瑪格麗特》有著無比奇妙的緣分呢！

作者：邵 寧

圖片：官方圖

編輯：沈毓燁

責任編輯：華心怡

欄目主編：朱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