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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故事關鍵詞:婚姻 -
她與萊昂斯·蓬特利爾的婚姻完全是個意外,和其他許多婚姻一樣,都假以命運之名。在她熱情地暗戀悲劇演員的時候,她遇見了萊昂斯。就像男人們慣常的那樣,他墜入了愛河,并真誠而熱情地向她求婚,其間的表現可謂盡善盡美。他取悅了她,那全心全意的愛戀令她高興。她以為他們心有靈犀,品位一致,不過那只是她的假想而已。此外,她的父親和姐姐瑪格麗特強烈反對她嫁給一位天主教徒,這些因素加起來就足夠促使她接受蓬特利爾先生的求婚了。
蓬特利爾太太不是那種會向別人吐露心聲的女人,那樣做有違她的天性。當她還是個孩子時,就習慣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她很早就本能地懂得去過一種雙重生活— —外表柔順馴服,內心暗暗質疑。
待在格蘭德島的那個夏天,她開始稍稍卸下心防,不再把自己藏得那么深。她之所以會如此,可能是——不,一定是那些微妙或顯見的影響從諸多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其中最顯而易見的影響來自阿黛爾·拉蒂諾爾。最先吸引她的是這位克里奧爾太太異常美麗的外表,因為埃德娜對美麗的事物極其敏感。接著,她發現阿黛爾整個人都很坦誠,這點誰都看得出來,且和她自己一貫拘謹自持的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許,正是這種性格上的互補維系了兩人的友誼。誰能說得清上帝是用哪種材料打造了人與人之間叫作共鳴 (或許亦可稱之為愛)的精巧紐帶呢。
一天清晨,這兩位太太撐著巨大的白色陽傘,手挽著手向海灘走去。埃德娜成功地說服拉蒂諾爾太太離開她的孩子,但卻不能阻止她帶上一小團針線,因為阿黛爾央求著要把針線放進口袋里。她倆不知用了什么辦法,避開了羅伯特。
通往海灘的道路景色宜人:長長的沙子路兩旁,零星錯雜地長著各種花草樹木,常常在不經意間躍入人們的眼簾。路兩旁都有綿延數英畝的甘菊花海。更遠處是許多蔬菜園子,其間還不時夾雜有橘子園或檸檬樹園。深色的綠茵在遠處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她倆都身材高挑,拉蒂諾爾太太更加端莊穩重、富有女人味,而埃德娜·蓬特利爾的美則在不知不覺中展露。她的身體線條修長,勻稱利落,常不經意間呈現出極美的姿態,卻并不是那種刻意做出的時髦的老一套。粗心大意的觀察者往往會與這位美人擦肩而過,不再多看一眼,但若其對美更敏感、更具洞察力,則會發現蘊藏在她體態中的高貴和美麗,以及她舉手投足間的優雅韻味,正因如此,埃德娜·蓬特利爾才顯得與眾不同。
那天早上,她穿著清爽的白色平紋細布裙,裙子上縱向裝飾著一道棕色波浪形條紋;衣領是白色亞麻布質地。她頭上戴著一頂大草帽,草帽是從門外的掛衣鉤上取下的,帽子很沉,牢牢地扣在她那略微卷起的棕黃色頭發上。
拉蒂諾爾太太更愛護自己的皮膚,在頭上挽了面紗,還戴上狗皮長手套,以保護手腕不被曬到。她一身潔白,衣服上微微泛起的褶皺勾勒出她美好的體型。衣服的褶皺和飄起的衣飾與她豐滿的身材相得益彰,比線條硬朗的服飾效果好得多。
海邊有很多簡陋但堅固的更衣室,室外有面向大海的小防護走廊。每個更衣室都被分成兩小間,每個去勒布倫家度假的家庭都有自己的專屬小間,小間里放著基本的游泳用品和其他生活用品,以滿足主人的需要。她倆并不想游泳,只打算到海邊走走,再在靠近海水的地方靜靜待一會。蓬特利爾家的更衣間與拉蒂諾爾家的共處同一屋檐下。
蓬特利爾太太習慣性地帶上了鑰匙。她打開更衣室的門走了進去,不一會便拿著一條毯子和兩個套著粗棉布枕套的大枕頭走了出來,她把毯子鋪在走廊地板上,把枕頭靠在墻上。
她倆肩并肩坐在走廊的陰影里,背靠著枕頭,舒展著雙腳。拉蒂諾爾太太脫掉面紗,用一條雅致的手絹擦了擦臉,取出扇子扇起風來,這把扇子她一直隨身攜帶,用一根細長的緞帶系在身上。埃德娜摘下衣領,解開頸部的扣子。她從拉蒂諾爾太太手中接過扇子,開始給兩人扇風。天很熱,有好一會兒,她倆一味地抱怨著天熱,太陽曬,陽光刺眼。然而終于起風了,變幻不定的強風在海中掀起泡沫,吹動著她倆的衣裙,弄得她們必須不停地整理衣服、固定發夾和帽子,忙了好一會兒。稍遠處,有幾人正在海中嬉戲。此時,海灘上靜悄悄的。鄰近的更衣室外,那位穿黑衣的婦人正在走廊上念晨禱。一對年輕的戀人發現孩子們的遮陽棚下沒人,便坐在里面互訴衷腸。
埃德娜·蓬特利爾茫然四顧,最終將視線投向大海。天朗氣清,她的視線隨著藍色的天空向前延伸,直至天際。幾朵白云懶懶地飄浮在地平線上,一艘掛著大三角帆的船朝著卡特島的方向駛去,而南面的其他船只從這么遠的距離望過去幾乎是靜止不動的。
“你在想誰——在想什么呢?”阿黛爾問道,她有些玩味地凝視著同伴若有所思的表情,并被那融會了埃德娜所有特點的、宛如雕像般的專注神情深深吸引。
“沒什么。”蓬特利爾太太答道,然后她驚覺了什么,又補充道,“真傻!不過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時,我們好像都會本能地這么回答。讓我想想,”她把頭往后一靠,瞇起眼睛想了起來,直到她的雙眼如兩簇鮮艷的火苗般閃動時,她才又開口道,“讓我想想,我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但也許我可以回憶一下。”
“哦!沒關系!”拉蒂諾爾太太笑起來,“我沒那么苛刻。這次就放過你好了。天實在太熱了,這種時候讓人思考,尤其還要回憶自己的想法,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不過想想也挺有意思,”埃德娜堅持道,“首先,海面延伸得那么遠,那些帆船在藍天下一動不動,這幅圖畫好美,讓我想坐下來看一看。撲面而來的熱風讓我想起——雖然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聯系,但我想起有年夏天,在肯塔基州,那時我還是個很小的小女孩,我走在草地里,草比我的腰都要高,蔓延的草地就像大海一樣大。我邊走邊伸開手臂撥開高高的草葉,就像在滑水一樣。啊,我現在明白這兩者間的聯系了。”
“你那天走在肯塔基州的草地里,是要去哪呢?”
“我想不起來了。我當時斜穿過一大片草地。太陽帽遮住了我的視線。我只能看到綠意從眼前延伸開去,那時我覺得自己會永遠那么走下去,怎么也走不到盡頭。我不記得自己是害怕還是高興。我一定覺得很有趣吧。”
“說不定那是個周日,”她笑道,“我為了避開長老會的禱告溜了出去,一想到我父親念禱詞時那一臉陰沉的樣子,我到現在還會脊背發涼。”
“親愛的,在那之后你還會從禱告儀式上開溜嗎?”拉蒂諾爾太太愉快地問道。
“哦!不!”埃德娜飛快地答道,“我那時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總被錯誤的沖動牽著鼻子走。相反,曾有一段時間,宗教對我的影響牢不可破,那是從我十二歲開始,一直到——啊,我想應該是一直到現在,雖然我從沒仔細想過——只是按照習慣來。但你知道嗎,”她頓一頓,轉而望著拉蒂諾爾太太,并把身子稍稍前傾,把臉湊近她的伙伴,“今年夏天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又走在那片綠色的草地上了,就那樣懶懶地、漫無目的地走著,什么也不想,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拉蒂諾爾太太將手覆在近旁的蓬特利爾太太的手上。見對方沒有拒絕,她便堅定而熱情地握住了它,又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溫柔地摩挲著它,喃喃低語道:“可憐的人。”
這樣的舉動起初讓埃德娜有些困窘,但她很快就適應了這位克里奧爾太太溫柔的愛撫。她自己不習慣將情感外露,或用言語表達,也不習慣看到他人那樣做。正是因為這種糟糕的習慣,她和妹妹珍妮特才常常爭吵。她的姐姐瑪格麗特穩重而高貴,這很可能是因為母親在她們很小時就去世了,她不得不過早地挑起家庭主婦的重擔的緣故。
瑪格麗特就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她很實際。埃德娜偶爾會交個女性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們都是同一類型的——都很沉默寡言。
她從沒意識到自己拘謹的個性和這些有著莫大的關系,甚至可能就是這些因素作用的結果。她學生時代最親密的朋友極富才智,寫得一手好韻文,埃德娜很欽慕她,還時常努力模仿她的文章;她倆興高采烈地談論著英國古典文學,有時也會爭論宗教或政治上的問題。
埃德娜時常會對自己的某種偏好感到吃驚,這有時會讓她的內心很不安,但她從不表現在臉上,或者宣之于口。在很小的年紀上——大概就是她穿過那片如波浪起伏的草海之時——她記得自己曾經狂熱地迷戀上了一位騎兵軍官,他很高貴,有一雙憂郁的眼睛,曾到肯塔基州拜訪她的父親。他來訪時她無法從他身邊挪開腳步,也無法從他臉上移開視線,他的面容有點像拿破侖,一束黑發落在額邊。但不知不覺間,這位騎兵軍官的身影便在她心中煙消云散了。
之后她又深深愛上了一位年輕的紳士,那個年輕人是到她家附近的種植園去看望一位女士的。那是她們家搬到密西西比州之后的事了。那位青年和那位女士已經訂婚了,他們有時會在午后駕著馬車來拜會瑪格麗特。埃德娜那時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意識到對于那位已經訂婚的青年而言,自己什么也不是,這讓她非常難過。這份愛戀最終也歸于夢幻。
成年之后,她自以為遇上了命中注定的愛人。那是一位偉大的悲劇演員,他的容貌和身形在她腦中揮之不去,攪亂了一池春水。那份迷戀因其持久而顯得真摯;那份激情因其無望而倍顯崇高。裝著那位悲劇演員照片的相框就放在她的寫字臺上。任何人看到這張照片都不會起疑,或者說三道四。(她很喜歡這個小花招。) 有他人在場時,她便將照片遞給他們看,訴說自己對他那崇高天賦所抱有的敬意,反復強調照片和本人有多么相像。而當獨自一人時,她時而會舉起相片,熱情地親吻冰冷的玻璃相框。
她與萊昂斯·蓬特利爾的婚姻完全是個意外,和其他許多婚姻一樣,都假以命運之名。在她熱情地暗戀悲劇演員的時候,她遇見了萊昂斯。就像男人們慣常的那樣,他墜入了愛河,并真誠而熱情地向她求婚,其間的表現可謂盡善盡美。他取悅了她,那全心全意的愛戀令她高興。她以為他們心有靈犀,品位一致,不過那只是她的假想而已。此外,她的父親和姐姐瑪格麗特強烈反對她嫁給一位天主教徒,這些因素加起來就足夠促使她接受蓬特利爾先生的求婚了。
對于埃德娜來說,嫁給那位悲劇演員才是最大的幸福,但她此生注定無法達成。作為一個愛慕她的男人的忠誠妻子,她覺得自己應該用某種高雅的姿態,在現實生活中履行妻子的職責,永遠關上浪漫與幻想的大門。
但不久之后,她對那位悲劇演員的愛戀便隨風而去了,和她之前愛上的騎兵軍官、訂過婚的青年以及其他一些人一樣。埃德娜發現自己面對面地遭遇了現實。她喜歡上了自己的丈夫,并意識到這種喜歡里并不包含過多的或虛幻的熱情,因此便不會消散,這讓她有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
她對孩子的愛則非常沖動,時而濃烈時而淡泊,有時會熱情地擁抱他們,有時又會把他們忘到腦后。去年夏天,孩子們曾到伊貝維爾縣的祖母家住了幾天,因為覺得他們是快樂而安全的,所以她除了偶爾惦念一下之外,并不很想念他們。雖然她即便是對自己也并不肯承認,但事實上他們不在家反而令她松了口氣。孩子們不在身邊把她從一種盲目的責任中解脫了出來,而她天生沒有履行那種責任的能力。
那個夏日,當她倆面朝大海坐在一起時,埃德娜并沒有把所有這些心事都告訴拉蒂諾爾太太。但她著實說了很多。她把頭靠在拉蒂諾爾太太肩上,紅著臉,沉醉于自己的聲音和那還未曾習慣的、對人開誠布公的滋味。她就像是喝醉了,又像是第一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
有聲音由遠及近傳來,那是羅伯特帶著一群孩子在找她們。蓬特利爾家的兩個孩子圍在他身邊,而拉蒂諾爾太太的小女兒被他抱在手里。其他孩子也跟在一旁,兩位保姆走在后面,看上去有些不悅,又無可奈何。
她們馬上站起身來,開始整理衣飾,舒展筋骨。蓬特利爾太太將枕頭和毛毯都丟進了更衣室。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跑向了遮陽棚,站成一排,直盯著那對仍在交換誓言、長吁短嘆的不速之客。那對情侶站了起來,無聲地抗議了一下,就慢慢走到別處去了。
孩子們奪回了自己的遮陽篷,蓬特利爾太太走了過去,加入他們中間。
拉蒂諾爾太太央求羅伯特送她到大宅,她抱怨說自己手腳發麻,關節僵硬。她無精打采地挽著他的胳膊往回走。
本文節選自|《覺醒》
作者|凱特·肖邦 著,王驍雙 張爽 戴婧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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