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總是來得突然,就像1937年那個改變龍家命運的夏天。
龍云站在五華山省政府的窗前,望著窗外瓢潑大雨中模糊的翠湖輪廓,手中捏著一封剛剛送達的電報。雨水拍打在玻璃上的聲音,掩蓋不住他胸腔里那顆心臟的劇烈跳動。
"父親,南京急電說什么?"長子龍繩武推門而入,軍裝筆挺,眉宇間與龍云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歲月沉淀的沉穩。
龍云緩緩轉身,將電報遞給兒子:"全面抗戰開始了。蔣介石要我派兵出滇抗日。"
龍繩武快速瀏覽電報內容,眉頭漸漸擰緊:"這是要削弱我們在云南的根基啊。滇軍一走,中央軍就能名正言順進駐昆明。"
"我知道。"龍云走到辦公桌前,手指輕敲桌面,"但日本人已經打到家門口了,作為中國軍人,我們別無選擇。"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龍云堅毅的側臉。那一刻,龍繩武第一次在父親眼中看到了超越地方軍閥的家國大義。
滇軍出征那天,昆明萬人空巷。龍云站在檢閱臺上,望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子弟兵列隊經過。士兵們高唱軍歌,氣勢如虹。龍繩武站在父親身旁,注意到這位"云南王"的眼角有淚光閃動。
"繩武,記住,"龍云低聲說,"無論政治如何變幻,保家衛國永遠是軍人的第一天職。"
龍繩武點頭,卻暗自思忖:父親太理想主義了。在這亂世中,沒有實力,什么大義都是空談。
01
抗戰八年,龍云一面派兵出滇作戰,一面支持遠征軍赴緬,云南成為抗戰大后方的重要支柱。而龍繩武則被父親安排在昆明留守,逐漸接手省內軍政事務。他比父親更現實,深知在這亂世中,唯有實力才是生存的根本。
1945年8月,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時,龍繩武正在滇池邊上的別墅里宴請幾位中央軍將領。酒過三巡,副官匆匆送來電報。
"少帥,日本投降了!"副官難掩興奮。
龍繩武舉杯的手卻停在半空。他注意到對面中央軍將領交換的眼神中有種說不出的意味。那晚回到家,他徹夜難眠,總覺得有什么大事即將發生。
果然,一個月后,蔣介石以滇軍南下受降為由,調走了云南境內大部分部隊。龍繩武多次向父親進言警惕,龍云卻認為抗戰剛勝利,蔣介石不至于這么快對功臣下手。
"父親太相信那個浙江人了。"龍繩武對妻子抱怨,"他忘了當年胡若愚是怎么被他趕出云南的?政治場上,哪有什么永遠的盟友。"
1945年10月3日凌晨,昆明的寧靜被槍聲打破。龍繩武從睡夢中驚醒,窗外已是火光沖天。副官跌跌撞撞跑進來:"少帥,中央軍發動政變了!杜聿明的部隊已經控制了全城!"
龍繩武披衣起身,第一反應是去五華山保護父親。但剛出門,就被一隊中央軍士兵攔住。
"龍公子,請留步。杜長官有令,為確保您的安全,請您暫留府中。"
龍繩武明白,他們父子都被軟禁了。
三天后,龍云被迫飛往重慶,名義上是出任軍事參議院院長,實則是被蔣介石囚禁。龍繩武則被允許留在昆明,但行動受到嚴密監視。那段日子,他每天都能感受到曾經對他點頭哈腰的官員們態度的微妙變化。
"墻倒眾人推啊。"龍繩武在日記中寫道,"父親在位時,這些人恨不得舔我的靴子。現在,連個正眼都不給我了。"
02
1948年,龍云設計逃出南京,輾轉抵達香港。消息傳來時,龍繩武正在家中與一位神秘客人密談。來人自稱姓陳,是國防部保密局的特派員。
"龍公子,令尊在香港發表聲明,公開支持共產黨。這可是叛國罪啊。"陳特派員呷著茶,語氣輕描淡寫。
龍繩武握緊了拳頭:"我父親是被逼的。蔣介石先背叛了他。"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陳特派員放下茶杯,"不過,委員長念在你們龍家曾經有功,愿意給龍公子一條出路。"
"什么出路?"
"去臺灣。委員長保證給你不低于現在的位置。"
龍繩武沉默了。他知道這是一場交易——用他的背叛換取安全和前途。
1949年初,龍繩武以探望岳父為名,攜家眷飛往廣州,隨后轉道香港。在香港的一家酒店里,他秘密會見了從昆明逃出來的三弟龍繩曾。
"大哥,你真要去臺灣?"龍繩曾滿臉不贊同,"父親已經決定支持共產黨了。我們應該..."
"應該什么?"龍繩武冷笑,"等著被清算嗎?三弟,你別天真了。共產黨不會放過我們這種人的。"
"可是父親說..."
"父親老了!"龍繩武猛地拍桌,"他以為投靠新主子就能保住家業?做夢!你看看蘇聯革命后那些貴族的下場!"
龍繩曾搖頭:"大哥,你被國民黨洗腦了。共產黨承諾保護愛國民主人士..."
"夠了!"龍繩武打斷弟弟,"你要留下就留下吧。但我警告你,小心點。別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兄弟倆不歡而散。幾個月后,龍繩武登上飛往臺灣的飛機,而龍繩曾則返回云南,接受新政府的任命,成為昭通警備區總隊長。
臺灣的日子并不如龍繩武想象的那般美好。雖然蔣介石給了他"云南省政府委員"的頭銜,但這只是個虛職。國民黨高層對他這個"叛將之子"充滿猜忌。
03
1950年的一天,龍繩武在臺北街頭偶遇了曾經的部下李明。李明現在是保密局的特務,專門監控來自大陸的"可疑分子"。
"龍委員,最近可好?"李明笑容中帶著諷刺,"聽說共產黨那邊你弟弟混得不錯啊。"
龍繩武強忍怒氣:"家父家弟的選擇,不代表我的立場。"
"是嗎?"李明湊近,壓低聲音,"那你知道你弟弟上個月因為勾結土匪,被共產黨槍斃了嗎?"
龍繩武如遭雷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不可能!繩曾是昭通警備區總隊長,他..."
"正是利用職權勾結反動勢力啊。"李明冷笑,"共產黨可不會念舊情。你父親保不住他,就像保不住云南一樣。"
回到家中,龍繩武癱坐在沙發上,腦海中全是三弟小時候跟在他身后叫"大哥"的畫面。他取出珍藏的家族照片,手指顫抖地撫過弟弟年輕的面容。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聽我的..."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接下來的日子里,龍繩武變得越來越孤僻。他開始酗酒,經常在深夜對著大陸方向喃喃自語。國民黨當局對他的監視卻越來越嚴密,連他去菜市場買菜都有特務跟蹤。
1951年春天,龍繩武被叫到總統府。蔣介石親自接見了他,這是來臺后的第一次。
"繩武啊,"蔣介石用濃重的浙江口音說,"最近有傳言,說你與大陸有秘密聯系。"
龍繩武冷汗直流:"報告總統,絕無此事!我對黨國忠心耿耿!"
蔣介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就好。不過為了避嫌,戰略顧問委員會的職務你就先不要擔任了。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吧。"
走出總統府,龍繩武知道自己在臺灣的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沒有實權,沒有信任,他只是一個被用來裝點門面的"云南王之子"。
歲月如梭,龍繩武在臺灣的角落里漸漸被人遺忘。偶爾有來自云南的消息,說他的父親在北京擔任國防委員會副主席,受到共產黨的高度禮遇。每當聽到這些,龍繩武就會狂怒地砸碎手邊的一切。
04
"立——正!"
云南講武堂的操場上,教官的吼聲像炸雷一樣響起。二十歲的龍繩武站在隊列中,嘴角卻掛著滿不在乎的冷笑。作為"云南王"龍云的長子,他早已習慣了特權。
"龍繩武!你的槍為什么是歪的?"教官大步走來,臉色鐵青。
"報告教官,槍太重,我拿不動。"龍繩武故意拖長聲調,引得周圍學員一陣竊笑。
教官的眼中燃起怒火,猛地拔出佩刀:"目無軍紀!我今天就替你父親教訓你!"
刀光閃過,龍繩武卻敏捷地后退一步,同時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鐺"的一聲,兩刀相撞,教官的刀竟被震落在地。
"你——"教官抬腿欲踢,卻被龍繩武一個側身躲過,順勢一推,教官踉蹌倒地。
操場上鴉雀無聲。龍繩武這才意識到闖了大禍。父親龍云雖然寵他,但最恨他在外丟人現眼。
當天夜里,龍繩武翻墻逃出了講武堂,直奔昭通老家。他知道,這次父親絕不會輕饒他。
"混賬東西!"龍云的書房里,茶杯砸碎在地上。"云南講武堂是培養將領的地方,不是讓你去耍威風的!"
龍繩武低著頭,眼睛卻偷偷瞄著坐在一旁的唐繼堯。這位云南的實際掌控者正悠閑地品著茶,似乎對這場父子爭執頗感興趣。
"龍兄息怒。"唐繼堯終于開口,"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沖動。我看繩武是個可造之才,不如送他去法國圣西爾軍校深造?"
龍云一愣:"這..."
"正好我與法國領事相熟,可以安排。"唐繼堯笑瞇瞇地看著龍繩武,"法國那邊條件好,離中南半島又近,對將來云南的邊防大有裨益。"
龍繩武眼睛一亮。他早就聽說法國生活奢靡,比枯燥的軍營有趣多了。
"那就多謝唐公了。"龍云無奈地拱手,轉頭瞪了兒子一眼,"到了法國,你給我老實點!"
05
三個月后,龍繩武站在了巴黎街頭。圣西爾軍校的紀律比云南講武堂更加嚴格,但這難不倒龍繩武。靠著父親的名頭和唐繼堯的關系,他很快結識了一群軍火商人和殖民官員。
"龍公子,這是最新的勃朗寧手槍,比你們云南的老套筒強多了。"一個法國軍火商諂媚地笑著,遞上一把锃亮的手槍。
龍繩武把玩著手槍,隨手朝靶子開了幾槍,全部脫靶。周圍響起一陣恭維的笑聲。
"龍公子天賦異稟!"
"不愧是'云南王'的繼承人!"
夜晚的巴黎酒會上,龍繩武左擁右抱,吞云吐霧。鴉片煙的味道讓他飄飄欲仙,忘記了父親的叮囑,忘記了軍人的職責。
"少爺,老爺來信了。"管家恭敬地遞上信封。
龍繩武懶洋洋地拆開信。父親龍云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云南王",信中說已經為他安排了警衛團團附及第一營營長的職位,催他盡快回國。
"煩死了。"龍繩武把信扔在一旁,又點燃了一管鴉片。這幾年在法國,他早已習慣了紙醉金迷的生活。
但最終,他還是不得不回到昆明。站在五華山省政府的辦公室里,龍云看著兒子浮腫的眼袋和蒼白的面色,失望地搖了搖頭。
"繩武,你已經二十五歲了,該收心了。"龍云語重心長地說,"我準備讓你接手更多軍務,將來云南就靠你了。"
"知道了,父親。"龍繩武敷衍地答應著,心里卻盤算著晚上去哪家煙館。
接下來的日子里,龍繩武雖然掛著軍職,卻很少出現在軍營。他的時間都花在了賭場、煙館和妓院里。昆明城里的商人都知道,要辦事,找"龍大少"比找龍云還管用。
"龍公子,這是上好的緬甸玉,孝敬您的。"一個商人諂媚地奉上錦盒。
龍繩武隨手打開,看了一眼就扔在一邊:"成色一般。下次帶點好的來。"
06
1935年春,蔣介石親臨昆明。龍云為表忠心,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
"龍主席,久聞令公子一表人才,今日可否一見?"宴席間,蔣介石突然問道。
龍云連忙派人叫來龍繩武。此時的龍繩武剛從一個通宵牌局回來,眼睛通紅,卻強打精神向蔣介石行禮。
"果然虎父無犬子。"蔣介石微笑著拍拍龍繩武的肩膀,"我與你父親情同兄弟,不如收你為義子如何?"
龍云大喜過望:"還不快謝過蔣委員長!"
龍繩武跪下磕頭,心里卻明鏡似的,這不過是老蔣拉攏父親的政治把戲。
一個月后,蔣介石邀請龍繩武去浙江溪口認親。在蔣氏宗祠里,龍繩武按照儀式向蔣介石和宋美齡行了大禮。
"繩武啊,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兒子了。"蔣介石和藹地說,"有什么需要,盡管跟父親說。"
"謝謝...父親。"龍繩武低著頭,嘴角卻掛著譏諷的笑。他早就聽說,馮玉祥、張學良都曾是蔣介石的"兄弟",最后哪個有好下場?
07
1942年,日軍為切斷滇緬公路,向緬甸大舉進攻。龍繩武被任命為昆明行營第2旅旅長,負責騰龍邊區防務。
"父親,那地方離緬甸太近了!"龍繩武急得直跳腳,"萬一日本人打過來怎么辦?"
"混賬!"龍云怒拍桌子,"你是軍人!保家衛國是你的天職!"
無奈之下,龍繩武只得前往騰沖。但他帶去的不是精兵強將,而是幾十箱私人財物——鴉片、玉石、古董,應有盡有。
5月4日,龍陵失守的消息傳來,龍繩武嚇得面如土色。他連夜給父親發電報:"前線危急,兒臣恐難當大任,懇請調回昆明。"
龍云回電斥責:"軍人當馬革裹尸,豈能臨陣退縮!"
5月7日清晨,騰沖城外的槍聲已經清晰可聞。龍繩武再也坐不住了。
"快!把所有東西都裝上馬!"他歇斯底里地命令道,"派一個連護送我回昆明!"
"旅座,那騰沖的防務..."副官猶豫地問。
"管什么防務!"龍繩武一腳踹翻椅子,"老子的命要緊!"
浩浩蕩蕩的馬隊穿過騰沖街道,百姓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保護神"帶著家當逃之夭夭。當地士紳跪在路中央哀求:"龍旅長,您走了騰沖怎么辦啊?"
龍繩武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催促馬隊加速前進。三天后,不足三百人的日軍不費一槍一彈就占領了騰沖。
1945年8月,日本投降。龍云派滇軍主力赴越南受降,特意安排龍繩武隨表叔盧漢同行。
"繩武,這次是你建功立業的好機會。"龍云拍著兒子的肩膀,"我已經和盧漢說好了,讓你接任60軍軍長。"
龍繩武勉強點頭,心里卻打著自己的算盤。在河內的受降儀式上,他心不在焉,只關心能撈到什么好處。
"表叔,聽說日軍倉庫里有很多好東西?"一天夜里,龍繩武湊到盧漢身邊試探道。
盧漢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繩武啊,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切繳獲都要歸公。"
龍繩武碰了個釘子,悻悻地走了。他不知道的是,盧漢早已暗中致信蔣介石,推薦曾澤生擔任60軍軍長。
十月初,昆明傳來驚人消息——杜聿明發動政變,父親龍云被軟禁!龍繩武如坐針氈,這時蔣介石的命令也到了:任命他為60軍副軍長,即刻開赴東北。
"我不去!"龍繩武對傳令官吼道,"東北那么遠,又那么冷,去了還有命回來嗎?"
出乎意料的是,蔣介石并沒有強迫他。相反,他被調回南京,進入中央訓練團將官班"深造"。
08
1946年春,蔣介石在南京官邸召見龍繩武。
"繩武啊,最近學習如何?"蔣介石和藹地問,仿佛真是關心兒子的父親。
"報告委員長,受益匪淺。"龍繩武機械地回答。
蔣介石拍拍他的肩膀:"你日后得多領導士兵,歷練自己。我對你期望很高啊。"
龍繩武低著頭,手心全是汗。他知道,這是老蔣要他表態——要么去前線賣命,要么...
離開官邸后,龍繩武立刻開始籌劃逃跑。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登上了開往香港的輪船。
"龍將軍,委員長給您的抗戰勝利勛章和少將任命書。"一個特務追到碼頭,遞上一個精致的盒子。
龍繩武看都沒看,隨手把盒子扔進了海里:"告訴委員長,我龍繩武不稀罕!"
輪船緩緩駛離港口,龍繩武望著漸漸遠去的南京城,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1949年,香港半山的一棟洋房里,龍繩武盯著手中的電報,手指微微發抖。窗外是八月的暴雨,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像極了騰沖失守那天的槍聲。
"大少爺,老爺請您去書房。"老管家站在門口,眼神復雜。
龍繩武深吸一口氣,將電報揉成一團塞進口袋。電報上只有簡短一行字:"弟繩曾于昭通叛亂被擊斃,望兄節哀"。
書房里,龍云正在與幾位穿中山裝的人交談。看到兒子進來,老人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繩武,過來。"龍云招手,"這幾位是北京來的同志,我們在商討起義宣言的最后細節。"
龍繩武機械地點頭,目光掃過書桌上那份《我們對于現階段中國革命的認識與主張》,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三個月前,他隨父親從南京逃到香港,本以為能遠離政治漩渦,沒想到又被卷入了更大的風暴。
"龍公子,"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微笑著伸出手,"久聞大名。起義后,云南的建設需要您這樣的青年才俊。"
龍繩武勉強握了握手,喉嚨發緊。他想起了弟弟——那個總是跟在他身后喊"大哥"的年輕人,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罪名是"反革命"。
"父親,"等外人離開后,龍繩武終于開口,聲音嘶啞,"繩曾的事..."
"不要提那個逆子!"龍云突然暴怒,一掌拍在桌上,"勾結土匪,殺害解放軍,死有余辜!"
龍繩武震驚地看著父親。老人眼中不僅有憤怒,還有深深的痛楚。那一刻,龍繩武意識到,父親罵得越狠,心里就越痛苦。
"你也給我聽好了,"龍云稍稍平靜,盯著兒子的眼睛,"既然在起義宣言上署了名,就沒有回頭路了。共產黨待我們不薄,周總理親自保證我們的安全和地位。"
龍繩武低下頭,口袋里的電報仿佛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他的大腿。他想問父親,如果共產黨真的如此寬宏大量,為何不給繩曾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他沒敢問出口。
09
北京飯店的套房里,龍繩武站在窗前,望著長安街上熙攘的人群。國慶慶典剛結束,天安門廣場上的歡呼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敲門聲響起。龍繩武轉身,看到秘書匆匆進來。
"龍委員,周總理要見您,車已經在樓下了。"
中南海西花廳,周恩來親切地握住龍繩武的手:"繩武同志,歡迎來到北京。龍老身體可好?"
"多謝總理關心,父親很好。"龍繩武拘謹地回答。
"坐。"周恩來示意,"中央決定任命你為云南省政府委員,你有什么想法?"
龍繩武心跳加速。這個職位相當于省級干部,在舊時代就是一方諸侯。但他腦海中突然閃過弟弟血淋淋的尸體。
"我...恐怕難以勝任。"龍繩武低下頭。
周恩來敏銳地看了他一眼:"是因為你弟弟的事?"
龍繩武猛地抬頭,臉色煞白。
"繩武同志,"周恩來語氣溫和卻堅定,"你弟弟的選擇是他的事,我們不會搞株連。你是你,他是他。更何況,龍老為革命做出這么大貢獻,我們更應該照顧好他的家人。"
龍繩武喉嚨發緊,只能點頭。
"回云南工作,對你也是個新的開始。"周恩來拍拍他的肩膀,"云南解放不久,急需熟悉當地情況的干部。你父親當年經營云南十幾年,有很多值得借鑒的經驗。"
離開西花廳時,龍繩武的手心全是汗。周總理的真誠讓他感動,但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不斷提醒他:共產黨真的能信任嗎?繩曾的下場會不會是他的明天?
1950年。
"大哥,你真的要回云南?"龍繩武的小妹龍國璧擔憂地問。
在北京的臨時寓所里,龍繩武正在收拾行李。聽到妹妹的問題,他的手停頓了一下。
"周總理親自安排的,不好推辭。"
龍國璧走近,壓低聲音:"可是我聽說...云南那邊對舊官僚很不友好,特別是我們龍家的人。繩曾的事..."
"別說了!"龍繩武厲聲打斷,隨即又軟下語氣,"我明天先去香港處理些私事,然后再去昆明上任。"
龍國璧疑惑地看著哥哥:"什么私事這么急?不能等上任后再辦嗎?"
龍繩武避開妹妹的目光:"一些...法國時期的老朋友聯系我,關于軍火的事。對云南邊防可能有用。"
當晚,龍繩武悄悄去見了父親。
"父親,我明天去香港,很快就回來。"他低著頭說。
龍云正在看書,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龍繩武站在那兒,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他想告訴父親自己的恐懼,想尋求父親的指引,但最終什么也沒說。
"去吧,早點回來。"龍云翻了一頁書,"云南需要你。"
走出房門時,龍繩武回頭看了一眼。燈光下,父親的身影顯得那么孤獨。那一刻,他幾乎要改變主意了。但口袋里那份關于弟弟之死的詳細報告,又讓他硬起了心腸。
10
香港半島酒店的套房里,龍繩武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國民黨調查局的張慶恩。
"龍將軍,別來無恙啊。"張慶恩笑瞇瞇地遞上一杯威士忌。
龍繩武沒有接:"你怎么找到我的?"
"委員長一直惦記著您呢。"張慶恩自顧自地坐下,"聽說您在北京過得不太愉快?"
龍繩武冷笑:"你們害得我父親失去云南,現在又來假惺惺?"
"此言差矣。"張慶恩搖頭,"龍老是自誤前程。但您不一樣,委員長說了,只要您愿意,臺灣隨時歡迎您。云南省主席的位置,一直給您留著。"
龍繩武心跳加速。省主席!這可比共產黨給的委員職位高多了。
"現在大陸全境淪陷,但西南地區還有我們的游擊隊。"張慶恩湊近,聲音蠱惑,"只要您振臂一呼,龍家舊部必定響應。到時候里應外合,云南還是您龍家的天下。"
龍繩武想起了弟弟。繩曾不就是聽信了類似的承諾,才落得那般下場嗎?
"我需要考慮。"他最終說道。
張慶恩留下一個電話號碼離開了。龍繩武站在窗前,望著維多利亞港的夜色。四年前,他就是從這里逃離南京的。如今,他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1954年,臺北的陽明山別墅里,龍繩武已經喝掉了半瓶威士忌。來臺四年,他享受著優渥的生活待遇,卻如同籠中鳥,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
"龍將軍,蔣主任要見您。"侍從在門外報告。
蔣經國在辦公室接待了他,態度客氣而疏遠。
"繩武兄,聽說你想回云南聯絡舊部?"蔣經國開門見山。
龍繩武點頭:"現在正是好時機。大陸搞土改,民怨沸騰,我龍家在云南還有影響力..."
"太危險了。"蔣經國打斷他,"共產黨正等著抓我們的人。你是龍云長子,去了就是自投羅網。"
龍繩武急了:"可是反攻大業..."
"反攻的事自有安排。"蔣經國不容置疑地說,"你在臺灣好好休養,需要時會請你出面。"
離開辦公室,龍繩武氣得渾身發抖。他終于明白了,國民黨只是把他當個擺設,一個可以用來宣傳的"云南王之子",根本不會給他實權。
回到別墅,他發現書房被人翻動過。抽屜里的日記本雖然還在原位,但他做的記號已經被動過了。
"王八蛋!"龍繩武將酒杯砸向墻壁。玻璃碎裂的聲音引來了警衛,但他們只是站在門口,冷漠地看著他發瘋。
11
到了1962年,六月的臺北悶熱難耐。龍繩武放下鴉片煙槍,顫抖著接過電報。自從五弟申請來臺被拒后,他已經三年沒收到家人的消息了。
電報上只有簡短一行字:"父于今晨在京病逝,國璧。"
龍繩武呆坐在藤椅上,電報從指間滑落。父親走了,而他這個長子卻連奔喪的機會都沒有。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陽臺,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有他的故鄉,有他父親的靈堂,有他本該繼承的一切。
"父親..."龍繩武跪倒在地,淚水模糊了視線。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騎馬,送他去法國留學,為他安排軍職...而他回報父親的,只有背叛和逃離。
夜幕降臨,龍繩武仍跪在陽臺上。臺北的燈火漸次亮起,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黑暗。
1995年,龍繩武垂垂老矣。
"龍老先生,該吃藥了。"
護工輕輕推醒躺在搖椅上的龍繩武。八十九歲的他已經雙目失明,瘦得皮包骨頭。
"今天...幾號了?"老人虛弱地問。
"十月一號,國慶節。"護工回答,隨即意識到說錯話,"啊,我是說..."
"國慶節..."龍繩武喃喃重復,干癟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四十五年前,我在天安門...看過慶典..."
護工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這位神秘的老先生從不談過去,只是常常面朝西北,仿佛在眺望什么。
"您知道嗎?"龍繩武突然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沒跟父親...回云南..."
一滴渾濁的淚從他失明的眼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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