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林海東

當金正恩在主體新坦克上單腿跪地伏下身體，而他的將軍們和坦克項目負責人們在他面前或站或彎腰聆聽他的指示時，朝媒明白無誤地告訴外界，元帥是人不是神。盡管朝鮮人民看見“慈父元帥”時仍然要山呼萬歲、淚流滿面舉雙手開合跳，仍然像當年見到其祖其父時那樣，但其中所包含的意義已經悄然發生了改變。

很多人看到元帥跪在坦克上的這張照片之后，或認真或調侃地提問著相同的問題——那些站在跪著的元帥面前的人，接下來會怎樣？答案很明確，那些被金正恩視為“寶貝”的將軍們和肩負“第二次裝甲武力革命”使命的人會一如既往受到元帥的恩寵，甚至“深恩關懷”，從地位、軍銜到各種勛章、稱號，以及現實中的各種高標準待遇。

我們確切地知道，元帥的大元帥祖父和大元帥父親是具有“神格”的，無論他們的出生還是離世，都有天降的異象（比如出生之前有人夢到金墊子上坐個小玉人，比如杏花提前開放，比如白頭山漫天紅光，比如丹頂鶴徘徊不去，比如冬眠熊群出動哀鳴，等等等等），像古代史籍中記載的那樣，而且這是被朝鮮官方認可的事情。也就是說，一代、二代大元帥雖然是“白頭山天降偉人”，但本質上是“神”，或者是“半神”。

但在元帥這里，“天降偉人”中所包含的“神格”其實已經大為減弱，更為突出的是他的“人格”。以大家熟知的學齡前元帥就已經學會騎馬、開車、打槍的事情為例，那些故事里面其實已經強調了“元帥是人”的信息，因為他要學而知之，而不是像“神”那樣生而知之或者無師自通。

突出“天降偉人”的“人格”，淡化他的“神格”，實際早在元帥執政基礎基本穩固之后就已經開始了。2017年元旦致辭中，元帥曾經坦承自己“能力不足”、有“力不從心的遺憾和自責”；當時，這個公開表態曾引發外界的廣泛關注，而元帥這個表態所強調的，即是“天降偉人”作為“人”的一面，基本否定了他是像前代一樣的“神”，盡管他似乎無所不能，從外交、軍事到經濟、民生，從上天入地的導彈到池中的鲇魚、地里的莊稼，但他首先是“天降偉人”的“人”，而不是“神”，“天降”的意義則在這個過程中變成了一個形容詞。

多年以前，當我們指出元帥會向別人鞠躬時，有些人不以為然，盡管元帥的鞠躬有KCTV的圖像佐證，但也被有些人認定為“演”。其實，向別人鞠躬還禮，是元帥多年來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在德高望重的老干部面前，在參戰老兵們面前，在“聲音讓敵人發抖”的李春姬大媽面前，在作為普通人的朝鮮母親們面前，甚至在人民班的班長大嬸面前，元帥會鞠躬，甚至九十度鞠躬，致禮或答禮。這是“人”的行為，而不是“神”的；誰見過上帝、佛祖或是關二爺下來給信眾鞠躬答禮的？

在我看來，截至目前，元帥將“人”表達得最為淋漓盡致的一幕，是2020年10月10日夜間閱兵式上灑淚向人民道歉的那一刻。他能力不足、他會犯錯、他并非全知全能、他非生而知之而是像其他人一樣有逐漸認知事物的過程，從那一刻開始，“天降偉人”開始退居次席，而“慈父元帥”成為定義他的首選常用詞。

即便是他把女兒帶到聚光燈下，其實強調的也是“人”以及“慈父”屬性，而并非搞什么“接班人預定”。從起先“心愛的女兒”、“尊貴的女兒”并用，到現在只剩一個“心愛的女兒”；從起先圖文報道里頻頻提及“心愛的女兒”，到現在基本不見文字、只見父女同框的圖像，直到最近各家的兒孫們一起出鏡，突出的是“為子孫萬代”，強調的是“接班人”的廣義，而非狹義的“元帥接班人”。這其實才是元帥真正的用心所在，強調“慈父元帥”是“人”而非“神”，強調這個人只是KING而非GOD。

作為觀察者和研究者，我們必須對金正恩及其處于金正恩新時代的朝鮮有準確、清醒的認知，因為它是我每天拉開窗簾就能隔江相望的異國，因為那個國家是我們的近鄰而且擁有核武器，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人以及他治下的國家，而不是一尊神和祂的神廟。當這位元帥跪下來與他彎腰或站立的下屬們討論坦克制造的時候，我所關心的不是那坦克未來是否好使，也不是那些將軍和項目負責人是否失禮以及是否會受罰，而是這個人以及他領導的那個國家究竟想干點兒啥，因為他家的一舉一動都與我們的周邊安全環境是否穩定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