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暮色里,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沁出薄汗。車載導航機械地報著距離老家還有二十公里,后視鏡里映出副駕駛座上母親沉默的側臉。三個月前接她來城里時,她也是這樣安靜地坐著,那時車窗外飄著早春的柳絮,如今卻只剩枯黃的落葉在風中打著旋兒。
父親走后的第七天,我把母親接到了城里。她收拾行李時,反復撫摸著衣柜里父親的中山裝,最后只帶走了一個褪色的布包,里面裝著父親生前最愛的搪瓷杯和幾張泛黃的照片。剛到我家時,母親總像個小心翼翼的客人,不敢碰新換的智能馬桶,不會用聲控燈,連開電視都要反復確認遙控器的按鈕。
"媽,您就當自己家。"我給她鋪好新被褥,被角特意掖得嚴嚴實實。母親笑著點頭,眼角的皺紋里卻藏著局促。女兒甜甜蹦跳著撲進她懷里,"奶奶,我教您玩平板!"母親慌亂地擺手,指尖的老年斑在陽光下微微發顫。
最初的日子里,母親總是起得很早。天還沒亮,廚房就飄來熬粥的香氣。當我揉著惺忪睡眼走進餐廳,她正用抹布仔細擦拭餐桌,連縫隙里的灰塵都不放過。"別太累著,"我接過她手里的抹布,"家里有鐘點工。"母親搓著手退到一旁,眼神里滿是失落,"我就想找點事做......"
漸漸地,我發現母親變得越來越沉默。白天我和妻子上班,女兒上學,她就獨自坐在陽臺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時我下班回家,看見她對著手機通訊錄發呆,屏幕停留在父親的號碼上——那個永遠不會再接通的電話。
第三個月的某天,母親突然提出要回老家。"城里住不慣,"她收拾著行李,動作快得讓我猝不及防,"老鄰居們總念叨我,菜園子也沒人管......"我試圖挽留,她卻固執地搖頭,鬢角的白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臨走那天,她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塞進柜子,又把冰箱里塞滿包好的餃子,凍得發紅的手指被面粉覆蓋,像沾滿霜雪的樹枝。
母親走后,家里突然變得空蕩蕩的。妻子在整理客房時,從床墊下翻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各種"規矩":早上七點后才能起床,不能用洗衣機洗深色衣服,晚上九點前必須關燈......最后一頁畫著一幅簡筆畫,歪歪扭扭的線條勾勒出我們一家三口的笑臉,旁邊寫著:"別給孩子們添麻煩。"
我的心猛地揪緊。回想起這些日子,母親總是等我們吃完飯后才動筷子,把最好的菜夾進甜甜碗里;她悄悄把我買的新衣服疊回衣柜,說"家里衣服夠穿";甚至連咳嗽都要躲進衛生間,生怕吵醒熟睡的我們。那些被我忽略的細節,此刻像鋒利的針,一下下刺著我的心。
周末的清晨,我瞞著母親開車回了老家。遠遠地,就看見小院的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母親戴著老花鏡,正在菜地里拔草。聽見車聲,她直起腰,臉上先是驚訝,繼而露出慌亂的笑容。"咋突然回來了?"她慌忙拍掉手上的泥土,圍裙上還沾著新鮮的菜汁。
走進熟悉的堂屋,八仙桌上擺著我小時候得的獎狀,相框里鑲著我們全家的合照。墻角的老座鐘還在滴答作響,窗臺上曬著我愛吃的梅干菜。母親忙著燒火做飯,柴火噼啪聲中,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村里的新鮮事,卻絕口不提在城里的日子。
直到傍晚,我在廚房幫她擇菜時,才發現她后腰貼著止痛膏藥。"老毛病了,"她輕描淡寫地說,"在城里不敢說,怕你們擔心。"我握著菜葉的手微微發抖,突然想起她在城里總是扶著腰上下樓梯,卻從來沒抱怨過一句。
月光爬上屋檐時,母親從柜子深處掏出一個鐵皮盒。里面整整齊齊碼著我這些年寄回家的錢,還有一張字條:"給甜甜留著上大學。"我看著字條上熟悉的字跡,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原來在我以為給了母親最好的生活時,她卻始終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我們。
返程的路上,母親倚在車窗邊睡著了。路燈的光影掠過她的臉龐,我看見她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仿佛回到了從前——那時父親還在,我們一家擠在這小院里,日子清貧卻溫暖。我終于明白,母親執意要回的不只是老家,更是那個讓她感到自在、能掌控生活的地方。
城市的霓虹在后視鏡里漸漸模糊,我輕輕調高了車內暖氣的溫度。或許我們總以為,把父母接到身邊就是盡孝,卻忘了真正的孝順,是理解他們的需求,尊重他們的選擇。就像這漫漫長路,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方向,而愛,是在懂得之后的溫柔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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