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郭玉潔

過年了，北京的客戶寄來煙、酒、小吃。返工了，山西省大同市天鎮縣的保姆又帶回去土雞蛋、豆腐、野蘑菇、胡麻油、豆腐皮兒、熏肉。這是人與人的情感表達，也藏著“天鎮保姆”們這樣一份認知：和客戶是平等、互惠的。

作為“天鎮保姆”們背后的軍師，這也是富肖艷在傳遞的底層價值觀。富肖艷今年40歲，是大同市總工會工匠學院家政服務分院（天鎮縣陽光職業培訓學校）高級培訓師。

2023年7月，大同市天鎮縣陽光職業培訓學校，富肖艷在智能手機的應用標準化示范課上進行講解。（受訪者供圖）

2012年，28歲的她到北京做育兒保姆，把一個孩子從2歲帶到了6歲。2015年，她又成為天鎮縣陽光職業培訓學校培訓師。當地市場需求小、距離北京近，學校輸出的家政服務員大部分去了北京。

這些家政服務員以45歲到55歲的女性為主。從一開始，富肖艷就向這些走出農村、文化程度不高、心懷忐忑的阿姨們強調：我們和客戶是平等的，不能把自己看低了。

在這么一個典型的服務行業中，讓勞動者的尊嚴扎下根，需要持續的努力。

大同市天鎮縣位于山西省最北端，農業氣候條件差，曾是山西省10個深度貧困縣之一。在富肖艷記憶中，10年前，當地就業機會很少，這些中年婦女除了種地沒活干，單靠土地，一年的家庭收入不過一兩萬元。而且，“婦女的思想不是很超前，理念也不是很先進?！备恍てG說。

“丟人”，曾經是一個總會出現的詞。

大約10年前，她走進當地農村，動員婦女們外出務工做保姆。她記得，在一次村干部和村民面對面的交流中，有男人站起來，表示“窮死了也不做那個保姆”，還有人說，這是要拆散他們的家。也有子女反對，認為“說起來我媽是個保姆，就覺得很丟人”。

富肖艷和同事曾動員29個人去北京做家政，買好了票，出發時只剩下19個人?！耙粋€電話（來）說老公不讓去了，或者孩子不讓去了。”

但富肖艷說，最重要的是阿姨們自己怎么想，自身觀念打開了，外界的聲音都不是問題。一開始，大部分女人心懷忐忑。不過，有人說，想出去闖一闖，突破一下自己；有的人需要賺錢，給孩子買房；有人說，我第一次走出這個村，第一次坐火車，我能走出去，哪怕去天安門轉一圈兒，我也知足了。

在陽光職業培訓學校，顯眼位置曾掛有“天鎮保姆大學”牌子。富肖艷想用這種方式提升阿姨們的自信——“大學”兩字會帶來自豪感，讓她們明白“我們也是社會上需要的人才”。

培訓時，富肖艷總會說，“咱們走出去一個就是一個縣委書記”——阿姨們去做家政，月工資大部分6000元起步，或許比當地縣委書記工資更高。她還會說：我們服務的客戶有官員、企業高管，也有普通老百姓，但是，“誰做的不是服務業？”“當官也得為老百姓做事兒”。

平等的意識又可以喚起一種同理心。她說，客戶也是把自己賺的錢擠出來一部分，讓你來照顧他（她）的親人，那你更要用愛心、真心去服務他們，尤其是老人和小孩。

后來，“天鎮保姆”成為全國知名勞務品牌。據統計，天鎮縣陽光職業培訓學校舉辦311期培訓班，累計培訓41547人，幫助32566名農村女性在北京、天津等地簽訂用工合同，成功就業，年人均收入8萬多元。

從微觀處，富肖艷也看到，“她走出去之后，哪怕是賺到1個月的錢，這種力量你是無法阻擋的?！庇械陌⒁掏ㄟ^做保姆賺的錢，給家里在縣城買了房。有的給自己買了保險。改變還藏在阿姨們的動作、語言、穿著里，有人變得自信、時髦，回來時穿闊腿褲配風衣，戴禮帽，穿帶跟兒的鞋。她們看世界的半徑在擴大，有30多位阿姨跟隨客戶走出了國門，到國外做保姆。

2022年，大同市總工會工匠學院家政服務分院在天鎮縣陽光職業培訓學校掛牌。2023年，分院又成功申報全國總工會家政就業技能培訓試點。

這是一個專業度、技術含量越來越高的工作。分院培訓師曾介紹，分院對學員的最低要求是掌握52項技能。富肖艷說，每一項技能都要練習26遍。換尿片、嬰兒大小便觀察、沖調奶粉、給病人翻身等，都可以成為一項技能，被量化考核。

“我們家政服務員也需要活到老、學到老。”富肖艷說，很多阿姨剛開始不會用門禁、坐車坐到反方向，現在，學院要求阿姨們都要學會打網約車、發送定位、網上購物，甚至用社交媒體、人工智能軟件，持續學習。

這些年，富肖艷帶領團隊承接了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科學研究院、中國人事科學研究院國家級家政重點課題研究，先后完成《家政服務企業發展模式研究》《家政服務員職業心理研究》《家政行業痛點研究及解決措施》等課題。

其中，關于家政行業的痛點，她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任何問題都要四方聯動，家政服務員、客戶、家政公司、社會一起去改變。

“我們要快樂生活，體面勞動?！备恍てG總說。

10年過去，富肖艷仍然會和曾經在北京服務過的家庭聯系，像親人。有位阿姨也曾和她分享這樣的時刻。一次，客戶的親戚來了，一家人要出去吃飯，阿姨自然以為自己要留在家里，沒想到客戶說：趕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們要出去見個客人了。她感覺到客戶把她當成了家人。

據2024年11月國家發展改革委新聞發布會上公布的數據，我國家政服務業市場規模已超萬億，從業人員超過3000萬，但初步估算，我國家政用工缺口超過2000萬。找個優秀的家政服務員，正在成為越來越多家庭的剛需。

作為2025年全國勞動模范，今年4月底，富肖艷來北京參加全國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在現場聽樂團演奏國歌和國際歌，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她覺得這份榮譽不只屬于自己。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