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的深秋,落第舉子陸明遠背著書箱,步履蹣跚地走在山間小路上。連年科場失利,家產耗盡,如今連回鄉的盤纏都沒有了。天色漸暗,遠處隱約可見一座破敗的山神廟,他決定在此暫歇一宿。
廟門半塌,殿內蛛網密布。陸明遠清掃出一角,點燃隨身攜帶的蠟燭,取出《杜工部集》輕聲誦讀。正讀到"感時花濺淚"一句,忽聽梁上傳來沙啞的聲音:"恨別鳥驚心。"
"誰?"陸明遠驚得書都掉了。
一陣窸窣聲后,從房梁跳下個怪物——身高不足四尺,通體青灰,眼如銅鈴,嘴角咧到耳根,活脫脫是鄉野傳說中的山魈!可這怪物竟穿著件破舊儒衫,腰間還別著支禿筆。
"嚇到相公了?"山魈作了個揖,聲音雖嘶啞卻用詞文雅,"老朽是這廟里的住客,因識得幾個字,人都叫我'識字魈'。"
陸明遠強自鎮定:"你...你會背杜甫?"
"何止杜甫!"識字魈盤腿坐下,竟與陸明遠論起詩來。從《詩經》到《花間集》,見解獨到,有些觀點連陸明遠這科舉才子都聞所未聞。
燭光下,識字魈丑陋的面容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他自稱"魈翁",在這廟中住了百余年,最愛偷聽路過書生吟詩,久而久之竟學了滿腹經綸。
"相公為何深夜獨行?"魈翁問道。
陸明遠嘆息著講述自己的遭遇。魈翁聽罷,從墻縫里摸出個破罐子,倒出幾枚銅錢:"老朽拾荒所得,聊助盤纏。"
陸明遠推辭不過,只好收下。一人一魈聊到東方泛白,魈翁突然站起:"天亮了,老朽該走了。"
"明日還來嗎?"
魈翁咧嘴一笑,露出滿口尖牙:"若相公不嫌,老朽夜夜奉陪。"
陸明遠在古廟住了下來,白天進城賣字,晚上與魈翁談詩論文。魈翁雖形貌駭人,卻是個難得的知音。他尤其精于訓詁之學,對陸明遠的制藝文章多有指點。
這夜月圓,魈翁遲遲未至。陸明遠正疑惑,忽聽后院傳來女子啜泣聲。循聲找去,只見月光下一道白影伏在古井邊,哭聲凄切。
"姑娘何人?"陸明遠上前詢問。
白影抬頭,竟是位絕色佳人!只是面色慘白,眼中流下的是血淚。她見有人來,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了。
陸明遠驚疑不定,回頭發現魈翁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后。
"那是..."
"冤魂罷了。"魈翁神色黯然,"這廟里常有的事。"
陸明遠注意到魈翁的儒衫下擺沾著泥水,像是剛從井里爬出來。聯想到魈翁每逢月圓便不見蹤影,心中疑竇頓生。
次日,陸明遠向山下老農打聽。老農面露懼色:"那廟里死過人的!聽我爺爺說,前朝有個官家小姐,被縣令逼婚不從,活活打死埋在廟基下..."
回廟后,陸明遠故意在魈翁面前提起《烈女傳》。魈翁聽罷,突然淚如雨下——那淚水落在地上,竟化作一粒粒珍珠!
"相公既已猜著,老朽也不瞞了。"魈翁拭淚道,"我本非山魈,而是..."
魈翁解開儒衫,露出胸口——森森白骨間,一顆心臟鮮紅跳動!"老朽是那冤魂的執念所化。小姐姓蘇,名婉清,生前最愛詩書..."
原來百年前,蘇婉清是當地才女。縣令之子垂涎其美色,強下聘禮。蘇父拒婚,被誣以謀反罪處斬。蘇婉清為保清白,在押解途中撞死在廟前石獅上。縣令為毀尸滅跡,將她尸骨壓在新建的廟基之下。
"小姐魂靈不散,恰逢山魈死在廟中,便借其形貌重生。"魈翁撫摸著案頭《詩經》,"她執念太深,只記得詩書之事,故成了這副模樣..."
陸明遠聽得義憤填膺:"那狗官何在?"
"早入輪回了吧。"魈翁苦笑,"只是小姐尸骨仍在廟基下,不得超生。老朽無能,只能守著這些書卷..."
陸明遠突然跪下:"晚生愿為蘇小姐申冤!"
魈翁慌忙扶起他:"使不得!那縣令雖死,其家族仍在本地有權有勢..."
"公道自在人心!"陸明遠拍案而起,"我這就去收集證據!"
陸明遠開始暗中查訪。他從老農口中得知,當年經辦此案的師爺后人還在城中開藥鋪。幾經周折,他用魈翁給的珍珠買通藥鋪伙計,偷看到祖傳的案卷副本——上面赫然記載著縣令父子如何誣陷蘇家的經過!
月圓之夜,陸明遠帶著案卷回廟,卻見魈翁虛弱地靠在井邊,身形淡得幾乎透明。
"先生怎么了?"
魈翁喘息道:"每逢月圓...老朽都要...回歸本體..."說著指向古井,"小姐尸骨...在井底..."
陸明遠探頭望去,井水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隱約可見森森白骨。
"我找到證據了!"陸明遠取出案卷,"只要呈交按察司..."
"小心!"魈翁突然撲倒陸明遠。一支利箭擦著他們射入井中!
廟門外涌入七八個家丁,為首的錦衣青年冷笑道:"陸明遠?你好大膽子,敢挖我祖上的舊事!"
這正是縣令的玄孫趙世杰,現任縣丞。他得知陸明遠在查百年前舊案,便帶人前來滅口。
"趙世杰!"陸明遠怒斥,"你祖上害死蘇家滿門,如今還想殺人滅口?"
趙世杰獰笑:"死人是不會告狀的!"揮手命人放箭。
千鈞一發之際,魈翁突然仰天長嘯,身形暴漲!儒衫碎裂,露出青灰色的山魈本體。它一把抓起陸明遠拋到梁上,自己則撲向趙世杰一行!
"妖怪!"家丁們嚇得魂飛魄散。魈翁利爪如刀,瞬間撕碎三人。趙世杰連滾帶爬逃到院中,卻被井中伸出的一只白骨手抓住腳踝!
"還我命來——"井中傳來凄厲的女聲。趙世杰慘叫一聲,被拖入井中,濺起丈高血浪!
黎明將至,魈翁身形越來越淡。它掙扎著爬回廟內,從暗格取出一匣古籍遞給陸明遠:"這是...小姐生前...珍藏..."
"先生!"陸明遠含淚接過。
"老朽...本不該...現形..."魈翁氣若游絲,"陽光一照...就要散了..."
陸明遠突然想起什么,飛快翻開《詩經》,高聲誦讀蘇婉清生前最愛的《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奇跡發生了——魈翁的身體停止消散,反而凝實了些。它驚訝地看著陸明遠:"相公..."
"我明白了!"陸明遠繼續誦讀,"蘇小姐的執念是詩書,只要有人記得這些詩,她就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魈翁笑了,丑陋的面容竟透出幾分蘇婉清當年的秀美:"多謝...相公..."
第一縷陽光照進廟宇,魈翁化作無數光點,消散在晨風中。只有那匣古籍靜靜躺在陸明遠懷中,散發著淡淡的墨香。
三年后,陸明遠高中進士,外放為官。他第一件事就是拆毀山神廟,尋出蘇婉清遺骨隆重安葬,并立碑記述冤情。趙家因祖上惡行被革去功名,家產充公。
至于那匣古籍,陸明遠終身珍藏。據說他晚年致仕回鄉,在蘇婉清墓旁結廬而居。每逢月明之夜,廬中便傳出吟詩聲,有時是一個蒼老的男聲,有時是清越的女聲,還有時...是兩個聲音合誦。
更奇的是,有人曾看見月光下,一位白衣女子與一位老書生對坐在墓前石桌旁,共賞一卷詩書。女子眉目如畫,書生滿面風霜,而石桌上,靜靜地躺著一本翻開的《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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