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主論壇科學前沿全體會議（Plenary Session · Scientific Frontier）跨界對話環節中，張亞勤與郭帆跨界對談活動現場。

馬瑞青 ：電影與科學之間聯系緊密，電影藝術的存在依賴于科學發明，從照相術、移動影像到如今的三維及沉浸式影像，兩者始終息息相關。今日早些時候發布了書生大模型，它能夠實時渲染巨大場景，如天際LandMark。在此對話開場，有請張亞勤院士簡要回顧人工智能的發展歷史及現狀。

張亞勤 ：人工智能已有60多年的歷史，近10年取得了重大突破，深度學習借助海量數據、大模型、算法和算力實現飛躍，尤其過去兩三年實現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以我首次接觸GPT 4.0為例，其發展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從感知到認知的跨越 ，過去側重于語音、圖像、字符識別等感知領域，如今更多地涉及推理、思考以及對語言和視頻語義的理解等認知層面； 二是從專用算法人工智能邁向通用人工智能 ，過去針對不同任務如語音、圖像、自動駕駛、蛋白質解析等需特定算法、模型或數據集，如今則相對通用，雖然GPT 4.0尚未達到通用人工智能的程度，但提供了發展路徑； 三是從鑒別式或分析式人工智能發展為生成式人工智能 ，過去主要對內容事件進行分析、預測和決策，現在能夠創造生成新內容，如文本、圖片、視頻、蛋白質、編碼、工具等，今日發布的LandMark和書生便是例證。不過，目前人工智能技術在電影應用中尚不成熟，距離高清長電影的要求還有較大差距。

馬瑞青 ：今日發布的書生大模型實現了文本、圖像、視頻多模態互通與相互學習。請問郭帆導演，當前這些發展與電影等視聽產業需求以及日常生產消費需求之間是否存在差距？若存在，差距體現在哪些方面？

郭帆 ：看到上海人工智能實驗室發布的書生模型，我深感震撼與自豪，同時也在反思。此前我對ChatGPT的使用較為隨意，今后會更加禮貌。就您的問題而言， 在實際應用中，《流浪地球2》已運用人工智能進行演員增齡、減齡及聲音修復，通過數百次迭代生成。但目前AIGC生成的視頻或圖片精度尚未達到電影級別，不過在可預見的未來有望實現。 因此，我們希望借此平臺，與團隊更多地了解新技術發展，從認識AI入手，探索未來發展方向，以學生的心態學習。

馬瑞青 ：您對人工智能的未來有何期待？例如在未來影片中，像《流浪地球2》中的減齡、增齡應用相對目前發布的應用較為狹窄，未來其可能拓展的形態難以預估，在對其缺乏深入了解時，很難判斷。

郭帆 ：我們此前常討論，若生成視頻的閃動統一性等問題逐步解決，鑒于電影由鏡頭組成，未來有望節省時間和資金成本。但是，這也會給行業內許多部門和藝術家帶來沖擊，引發危機感。

馬瑞青 ：針對此問題，包括人工智能未來發展以及創作者的焦慮，請問張亞勤院士有何回應？

張亞勤 ：從技術角度來看，上述問題有望在未來5年內得到解決。過去兩年進展迅速，此前GAN（生成式對抗網絡）等技術生成的圖片存在諸多問題，如今已有很大的改進。若有需求，科學家和工程師可研發新算法，實現語義、鏡頭、場景的連貫性以及高質量輸出，涵蓋前期構思、攝影及后期制作。 但是，無須過度焦慮，AIGC再好也只是工具，真正的創造力、創意、想象力和靈感仍源于作家、導演、演員等，AIGC無法替代，只會助力他們做得更好 。關鍵在于創造良好的工具及人性化、簡潔的界面，方便導演和演員使用。過去的電影特技制作，如《阿凡達》《泰坦尼克號》從2D到3D的轉換，技術問題可以解決，重要的是創意和界面。

馬瑞青 ：請問郭帆導演，藝術是否可能反哺科學創新？科研靈感是否可能源自電影或藝術？除了提供技術解決方案，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其他關系？

郭帆 ：張院士的話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的焦慮。我們希望盡快掌握人工智能應用，在我們的領域已知約有24個應用方向，計劃在未來通過作品嘗試，包括短篇計劃和未來電影計劃，在前期創意、劇本創作、實際拍攝、后期制作、宣傳發行等各個環節探索應用，測試可用性，明確哪些部分可立即應用，哪些部分尚需等待，這是未來半年多的計劃。同時，我們也希望進行更多的考察，把握新技術的發展趨勢。例如，《流浪地球2》拍攝時現場人員達2 200人，團隊規模近3萬人，傳統制片邏輯難以協調如此大規模的人員，我們期待未來隨著技術的發展，或許劇組人數會減少，但借助技術，協作能力可能會提升，實現上萬人甚至上百萬人同時協作。我們希望盡快構建起電影工業化3.0雛形。

馬瑞青 ：科幻創作及科幻電影中的概念對您有何啟發？對科學研究又有何啟發？

張亞勤 ：科幻與研究緊密相連，人類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創造力主要體現在對宇宙和生命的探索上，科幻小說和電影多圍繞這兩個主題展開，如時空漫游、太空漫游、機器人、數字人虛擬等。許多發明靈感源自科幻小說或電影，如平板電腦、無人機、無人駕駛、激光武器等，靈感來源包括《星際迷航》《星球大戰》《回到未來》《黑客帝國》等。我個人也深有體會，大學時觀看《未來世界》，該電影講述了機器人失控又被控制的故事，我受其啟發努力學習信息論、控制論，后來從事人工智能機器人研究，近年專注于無人駕駛領域。此外，衛星通信最早的創意源自阿瑟·克拉克發表于1946年的科幻文章，他計算出在36000千米同步軌道布置三顆衛星就可以覆蓋地球大部分區域，20年后第一顆衛星建設主要參考了該創意。阿西莫夫的“機器人學三定律”于20世紀40年代提出，至今仍在沿用。未來，科幻電影導演和科學家應攜手合作，相互啟發。

馬瑞青 ：我們此前將人工智能視為工具，探討其在20多個工種中的應用及對效率的提升，進而思考我們與人工智能的關系。那么，在人工智能研發或接觸過程中，無論是作為藝術創作者還是科學家，二位是否感受到人工智能帶來的挑戰或威脅？如何看待這些瞬間？

郭帆 ：我確實感受到了挑戰和威脅，否則不會在此探討。例如，Midjourney生成的概念設計和分鏡，讓我們思考概念設計師的出路。在概念設計中，將文字轉化為畫面，經驗豐富的概念設計師可能需花費一周時間，而Midjourney一晚就能生成一兩百張圖。我們的美術指導做過實驗，將人工繪制和機器生成的圖混合起來給導演看，首輪淘汰的多為人工繪制的圖。在劇本方面，前幾天我與劉慈欣老師交流時也提及，包括小說寫作和劇本創作在內，雖目前生成的作品難以達到靈感閃現的高水平，但在一定水準上已具有可讀性。這些應用已逐漸進入電影制作領域，我們擔憂隨著其應用的增多，學習藝術多年的傳統藝術家未來該如何發展。

張亞勤 ：部分工作可能會消失，但總體而言，文藝創作尤其是電影，其核心魅力在于故事情節、靈感、人性和情感，這是其生命力所在。Chat GPT、Stable Diffusion、Midjourney或Runway Clip等生成的內容缺乏這些要素，其靈感也源于人類。 例如《流浪地球2》中的MOSS，技術上可實現語音合成、自然交互和不斷學習等功能，但它沒有自我意識和情感。 我近期思考了三個概念：machine（機器）、brain（大腦）和minds（心智）。未來機器可能實現甚至超越人類的大腦功能，但無法擁有心智。MOSS雖可進化，但無自我意識和情感。我們不必過度焦慮，我個人的焦慮源于生成式AI算法存在問題，生成內容可能存在幻覺、非事實、造假等情況，在信息領域會產生影響，但這是可以解決的。 下一代人工智能將走向新的物理智能、形體智能、生物智能，當AIGC應用于無人車、無人機、機器人時，若缺乏因果性和透明性，會帶來更大的風險。 在生物和生理領域風險更大，人機接口或芯片連接后，若AI影響大腦、決策、行為和思考，那就必須加以控制。因此，我簽署了《人工智能風險聲明》，呼吁重視人工智能風險的程度應等同于重視核武器、大流行疾病。但我相信人類有能力控制風險，既然能發明技術，就能掌控其發展方向，關鍵是要有風險意識。

▲電影《流浪地球》中的人工智能機器人MOSS。

馬瑞青 ：科學發明創造需要開源共享以實現迭代和精進，而藝術創作尤其是藝術家需要版權保護以獲取支持，兩者如何協調？在版權保護方面，如Midjourney，美國編劇工會罷工也是因為創作權益的問題，還有兩位作家控告OpenAI學習其作品，這涉及張院士提及的倫理和治理問題。

郭帆 ：此前張院士的發言提及系統復雜到一定程度會涌現。在此暫不考慮知識產權保護問題，面對涌現問題，知識產權保護可能需要后置。當系統足夠復雜，如何控制涌現以及處理如意識定義等問題？若涌現產生新意識并重新定義世界和意義框架，我們應如何應對？

張亞勤 ：“涌現”存在歧義，目前人工智能的涌現不會產生意識，智能有限，模型參數增大使任務完成更準確，但未產生新的意識或情感。 這類似蟻群或鳥類，個體能力有限，但群體聚集會產生特殊能力，人工智能中的涌現與之相似 。這是現實探討內容，或許可融入《流浪地球3》的創作。

書名 ：智能涌現：AI時代的思考與探索

?♂? 作者：張亞勤

內容簡介

當前世界正處于百年變局，人類社會已經進入數字經濟3.0時代：數字內容迭代，從1.0時代逐步邁入3.0時代；人工智能技術飛躍，從符號推理、深度學習走向知識+數據驅動的3.0時代；產業拓展更深更廣，走向智能+3.0時代。隨著大模型、ChatGPT、DeepSeek等智能涌現，我們該如何觸發AI時代其他的突破性技術涌現？這些技術又該怎樣反哺產業升級？

本書闡述了人工智能技術演變的大趨勢、算力驅動計算體系的突破，以及人工智能如何賦能生命科學、物聯網、自動駕駛等。這些領域蘊含著巨大的商業空間和發展機遇，人工智能在探索過程中將發揮決定性和顛覆性的作用，相關研發成果在實用化、普及化之后將產生可觀的社會效益。本書也系統分析了人工智能飛速發展背后的問題和風險，以及國內外政府、企業、科研界的應對措施等。

最后，本書展望了整個行業未來的技術發展趨勢和創新路徑，中國在其中的機遇和挑戰，產學研各界在第四次工業革命中的角色分工和承擔的責任，AI時代的人才培養與全球科技交流，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