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裝甲兵副司令員程世才中將,收到了一封來自大西北的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是甘肅省安西縣(今瓜州縣),一個他既熟悉又有些模糊的地名。而信紙上的字跡,以及信中開頭那句樸實無華的問候——“將軍是否還記得貧道?”——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瞬間在他心中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將他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戰火紛飛、艱苦卓絕的崢嶸歲月。
信的落款,是郭元亨。這個名字,程世才將軍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一個深埋在記憶深處的、慈眉善目的老道長的形象,漸漸清晰起來。
那是1937年4月,祁連山深處,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程世才率領的紅西路軍左支隊,在經歷了與數倍于己的馬家軍騎兵的連番血戰之后,兵力銳減,糧草斷絕,幾乎陷入了彈盡糧絕的絕境。正是在那樣一個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他們偶然間抵達了一座名叫榆林窟的古老道觀,也因此結識了道觀的住持——郭元亨道長。
郭元亨道長,俗名叫郭永科,是甘肅高臺縣南華鄉一個貧苦農家的孩子,1896年出生,打小就給地主家放牛,受盡了剝削和白眼。好不容易長大成人,能憑著自個兒的力氣,給人織點土布,打點短工,勉強混口飯吃,可安生日子沒過幾天,就趕上了官府到處抓壯丁。
郭元亨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一輩子沒摸過槍桿子,也不想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個亂七八糟的戰場上,于是一路逃到了甘肅安西縣,沒想到那兒也查得緊,風聲鶴唳,到處都是抓兵的。
于是,郭元亨又想再往西,跑到更遠的新疆去,可跟人一打聽,說新疆那邊兒也是軍閥混戰,不太平得很,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眼瞅著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郭元亨一咬牙,心想豁出去了,就一頭鉆進了祁連山深處。
也許是老天爺可憐他這個苦命人,就在郭元亨在山里頭餓得頭暈眼花,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竟然跌跌撞撞地摸到了一處名叫榆林窟的地方。道觀里的老道長馬榮貴看他身世可憐,一副快要餓死的樣子,就把郭元亨給救了下來,收留在道觀之中。
郭元亨在道觀里待久了,眼瞅著外頭的世界一天比一天亂,他這心里頭對那紛紛擾擾的紅塵俗世徹底斷了念想。他尋思著,與其在外頭擔驚受怕,朝不保夕,還不如就此出了家,在這深山古剎之中,尋個清靜。
于是,郭元亨就拜了馬榮貴老道長為師,落了發,穿上了道袍。打那以后,他就一心一意地在道觀里頭修行,早晚誦經,不問世事,并與師傅開荒幾十畝薄田自食其力,倒也過了幾年還算與世無爭的清苦日子。
后來,馬榮貴老道長被土匪所害后,榆林窟道觀的住持就由郭元亨這個忠厚老實的徒弟接了過來。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道觀里的人也越來越少,到最后就剩下郭元亨三個人,直到1937年4月的那一天,被一群衣衫襤褸的“不速之客”的到來,徹底打破了他平靜無波的修行生活,也讓他的人生,與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那天早晨,郭元亨在道觀后面的樹林里面散步,突然聽到后邊有人喊了一聲“道長”。郭元亨猛地一回頭,原來是三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肩上還扛著槍。
郭元亨初見他們時,眼神中是帶著一絲警惕和不安的。但為首的連長說明了他們是共產黨領導的、為窮苦人打天下的紅軍隊伍,并且保證絕不會驚擾道觀清修之后,郭元亨的神色才漸漸緩和下來,并招呼他們進道觀內喝茶暖暖身子。
不久,紅30軍代軍長程世才率領左支隊大部隊抵達道觀外,郭元亨和連長出門相迎。
郭元亨看到部隊狀況后,心生憐憫,便對程世才說:“將軍,看貴軍如此模樣,想必定有困難之處,貧道一定竭力幫助,義不容辭?!?/strong>
程世才說:“道長高義,我部將士已陷入絕境。若無糧食和鹽巴,恐怕難以支撐。冒昧前來,實屬無奈,還望道長能體諒我等困境。”
郭元亨看了看那些雖然饑腸轆轆,卻依然軍容嚴整、紀律嚴明的紅軍戰士,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敬意。
接著,郭元亨二話不說,立刻招呼觀中另外兩位道人,將道觀中僅存的二石四斗小麥,六斗黃米,三十斤胡麻油,二百余斤面粉,以及平日里積攢下來、本就稀缺的四大口袋硝鹽,全都搬了出來。不僅如此,他還將道觀里飼養的兩頭黃牛、二十只羊也一并趕了出來,執意要送給紅軍。
郭元亨道長指著那些物資,神情懇切地說:“將軍,這些便是貧道觀中所有的積蓄了。雖然微薄,卻也是我們的一片心意,還望將軍莫要嫌棄,暫解燃眉之急?!?/strong>
程世才看著眼前的糧食物資,又看了看郭道長那張寫滿真誠的臉,心中百感交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這對于一個清貧的道觀而言,幾乎是傾其所有了。
“道長,”程世才的聲音有些哽咽,“您這真是雪中送炭,恩同再造,我代表全體紅軍將士,向您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郭元亨長擺了擺手,說道:“將軍不必如此。扶危濟困,本是出家人應盡之責。今看貴軍雖然已到山窮水盡之地步,但依然軍紀嚴明,以禮待人,想必定是仁義之師,貧道能略盡綿薄之力扶助義軍,已是榮幸。”
更讓程世才感動的是,郭元亨隨后又從馬廄里牽出了一匹毛色油亮的棕紅色良馬,執意要贈送給他。
郭元亨說:“貧道這廟里頭,也就這匹馬還算拿得出手。它平日里跟著我這個山野道人,也就是馱點柴火,代個步,實在是委屈了它這身好筋骨。將軍您此番率部西征,路途遙遠,戈壁艱險。沒匹好馬代步,那可怎么成?貧道愿將此馬也一并相贈,希望能為將軍在萬里征途中略盡綿薄之力,也算是貧道的一點心意。還望將軍莫要推辭,務必收下。”
程世才連忙擺手,語氣堅決地說道:“道長,萬萬使不得,您已經傾其所有,將觀中積蓄的糧秣牲畜悉數捐出,這已是天高海深之恩,我等紅軍將士感激不盡,銘記在心,豈能再奪您這平日里賴以出行的坐騎?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通,此馬我萬萬不能收!”
但郭元亨卻執意要送,程世才知道再推辭下去,反倒會傷了老道長的一片赤誠之心,于是沉吟片刻,不再固辭,鄭重地從郭元亨手中接過了馬韁繩,深深一揖,表示感謝。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登記物資的紅軍參謀快步走了過來,將一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紙條呈送給程世才將軍,報告說:“軍長,郭道長捐贈的所有糧油、牲畜、馬匹等物資,均已清點登記完畢,請您過目?!?/strong>
程世才接過那張清單,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確認上面所列的各項物資名稱和數量都準確無誤之后,便在清單的末尾空白處,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下了“紅三十軍代軍長 程世才”幾個字,并鄭重地蓋上了隨身攜帶的部隊公章。
做完這一切,程世才并沒有立刻將這張清單交給參謀存檔,而是轉過身來,面對著郭元亨,神情肅穆地將那張蓋著紅印的便條,用雙手捧著,鄭重其事地遞到郭道長面前,說道:“郭道長,今日之恩,我紅軍將士永世不忘。此便條請您妥為保存,待革命勝利之后,我們定當如數奉還?!?/strong>
程世才這番發自肺腑、情真意切、也擲地有聲的話語,如同春雷一般,在郭元亨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他一輩子老實巴交,也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更沒聽過這樣的話,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心底涌起,瞬間便濕潤了眼眶。
郭元亨連連擺手,聲音也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哽咽著說道:“將軍,這如何使得?我郭元亨打小就受苦,見多了那些個欺壓百姓的官兵,何曾見過像你們紅軍這樣紀律嚴明的隊伍???貧道今天拿出這點東西來,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的一點心意,哪里還敢指望你們將來還?。窟@張條子,貧道說啥也不能收,您快收回去吧!”說著,他就想把那張借條往程世才手里推。
程世才見狀,連忙伸出雙手,緊緊地攥住了郭元亨的手,耐心地勸說道:“郭道長,您的這份情義,我們都明白。但是,我們共產黨領導的紅軍,之所以能得到老百姓的擁護,靠的就是鐵的紀律?!蠹o律、八項注意’,那是我們每個紅軍戰士都必須遵守的。不拿群眾東西,借了東西要還,這是規矩,誰也不能破,這張便條您一定得收下?!?/strong>
郭元亨聽著程世才這番發自肺腑的話,心里頭也明白了,紅軍的紀律是鐵打的,如果自己再推辭下去,反倒是讓這些好人作難了。
于是,郭元亨只好收下便條,小心翼翼地將其折好,放進了自己貼身的衣袋里,說:“有你們這樣的好軍隊,咱們這個國家就有救了,老百姓也就有盼頭了。既然紅軍有這樣的鐵規矩,那貧道也就不再強求了。這張條子,貧道一定好好地收著,就當是留作一個念想吧。”
紅軍隊伍在榆林窟得到寶貴的休整和物資補充后,于次日凌晨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無聲地啟程。
郭元亨心中不舍,親自相送,走了好遠一段路程。
最后,紅軍的首長們見路那么難走,天又那么的黑,實在是于心不忍,也擔心郭元亨萬一在返回的路上出什么意外,就懇切地勸說他留步,不要再往前送了。
郭元亨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腳步,對紅軍的首長們說:“貧道就送到此,前頭的路還很長,也很艱險,還望貴軍一路之上務必多多保重。”
紅軍首長們深受感動,主動上前與郭元亨握手,互道珍重,殷切道別之后,才戀戀不舍地轉過身去追趕大部隊。
郭元亨送走紅軍后,馬家軍的追兵后腳便氣勢洶洶地趕到了榆林窟。他們在道觀中翻箱倒柜,肆意搜尋,雖然沒有發現紅軍的蹤跡,但有兩個貪婪成性的馬家軍士兵卻賊心不死,去而復返,在道觀內更加仔細地翻找,竟然將郭元亨收藏的那張蓋著紅軍大印、由程世才軍長親筆簽名的借條給搜了出來。
原來,郭元亨收到借條后,將其置于房梁上吊的籮筐中,這才被搜了出來。
這兩個士兵,雖然不識多少字,但那借條上“中國工農紅軍”的字樣和紅色的印章,他們還是認得的。他們以此為“通匪”的確鑿證據,將郭元亨五花大綁起來,拳打腳踢,威逼利誘,逼迫他交出錢財來買自己的性命。
郭元亨一個清貧的道士,平日里就靠著那點微薄的香火錢和種幾畝薄田過日子,哪里有什么金銀財寶???為了保住自個兒這條老命,他也只好把一些好心的香客因為信任他而暫時寄放在道觀中代為保管的二兩沙金和幾塊大洋全都拿了出來,哆哆嗦嗦地交給了這兩個貪得無厭的馬家軍士兵。
那兩個家伙見錢眼開,拿到了金銀之后,臉上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倒也還算“守信用”,罵罵咧咧地把郭元亨給松了綁,放了他一條生路??伤麄兣R走的時候,卻將那張無比珍貴的借條一把火燒掉了,還惡狠狠地威脅說:“算你今天運氣好,這張破條子我們替你給燒了,也算是幫你消災解難了。要是以后再讓后面的大部隊從你這兒翻出什么跟紅軍有關的蛛絲馬跡,照樣沒你的好果子吃!”
就這樣,那張唯一能夠證明郭元亨當年義薄云天、慷慨無私地援助過紅軍西路軍的珍貴借條,就這么被燒毀了。
借條雖然被燒毀了,但郭元亨長心中對紅軍的那份敬重、對程世才軍長的那份信任,以及對那份承諾的堅守,卻從未因歲月的流逝而有絲毫的減退。
此后的十多年里,中國大地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抗日戰爭的烽火到解放戰爭的硝煙,再到新中國的誕生。郭元亨依然在榆林窟過著他那清苦而又孤寂的修行生活,默默地守護著那片古老的石窟。
新中國成立后,郭元亨將珍藏保護多年的象牙佛像主動捐獻給人民政府。這尊象牙佛像是郭元亨的師傅馬榮貴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下來的。生前,馬榮貴曾留下遺囑:不到太平盛世,絕不能讓象牙佛現世。
為了保護這尊象牙佛像,榆林窟的日子就沒平靜過,馬家軍、土匪、國民黨大員,通通造訪過榆林窟,均為覓得這尊稀世珍寶。
但好在郭元亨一直堅守師傅的遺囑,即使被打得皮開肉綻,也從未透露出象牙佛像的下落,直到甘肅解放,才主動捐獻給人民政府。
由于有捐獻文物的義舉,敦煌文物研究所聘請郭元亨為榆林窟文物保護組組長,甘肅省人民政府也提高了他的生活待遇,對其按月發放工資和口糧。
1960年,甘肅省瓜州縣畜牧獸醫工作站技術員寧瑞棟,因工作需要在榆林窟待過一段時間。在一次閑聊中,郭元亨曾跟寧瑞棟提及過自己曾經贈送糧食、牲畜給紅軍的往事,并委托其給程世才將軍寫一封信,以此來證明自己當年的義舉。
但不知為何,寧瑞棟下山之后,這件事便沒有了下文,后來還是縣電影隊隊長胡鏈代筆,幫郭元亨寫了一封信寄給了程世才將軍。
程世才收到信后,立即給郭元亨和安西縣人民政府分別去信,證明了郭元亨當年幫助紅軍的事實,并委托當地政府多為關照。
之后,許多報刊發表文章,對郭元亨慷慨援助紅軍的事跡給予了高度評價。當地政府也對他給予了多方面的關心和照顧,不僅改善了他的生活條件,還經常派專人前去探望慰問,讓他得以安享晚年。
1976年7月,郭元亨因病去世,享年8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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