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筆者在1969年開始教授國際貿易理論時,第一項任務是為學生們編制一份閱讀清單。筆者沮喪地發現,這個領域只是一片充斥著數學模型的學術荒漠。這些模型描述的是一個假想的、自相矛盾的平行宇宙。在這個宇宙里,外債可以通過降低生活水平和削減社會支出來償還,自由貿易和投資令各國變得更加平等,而不是被套上了不平等的枷鎖。主流理論沒有解釋先進國家怎樣取得領先優勢,也沒有解釋為什么國際經濟會使債權國和債務國兩極分化。關稅和補貼據稱因“扭曲了市場”而不利于經濟發展,仿佛先進工業國家當初并不是憑著保護主義政策而發展起來的。
在此之前,筆者曾在華爾街工作了近十年。作為一名國際收支經濟學家,筆者分析了國際經濟如何使世界兩極分化為工業債權國與負債日深的全球南方國家(當時被稱為第三世界)。筆者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19世紀美國保護主義學派。這一學派提倡的政策使美國成為世界領先的工業強國。這些政策包括通過關稅保護、補貼,以及所謂的內部改進來提升生產力,比如,通過公共基建投資來支持工業,通過教育、衛生和相關服務投資來提升勞動力的素質。
這些內容都沒有出現在主流貿易理論中。英美取得工業主導地位后,就試圖說服其他國家不要自力更生,而是要專注做“它們擅長的事情”,發揮它們的“自然稟賦”,如專門從事大種植園農業、原材料出口和低收入手工業。英美傳達的基本信息是:“按我們說的做,而不要照我們曾經做過的那樣來變得富強。”直到今天它們還在傳達同樣的信息。
競劣還是競優?自由貿易還是保護主義?
自由貿易理論著眼于短線。該理論認為當前的現狀反映了全球生產、債務和其他經濟關系最有效率的專業分工。現有的生產力和成本結構被視作理所當然,不應該受到政府補貼或關稅的“干擾”。事實上,國家之間的成本差異越大,所謂的“貿易收益”計算起來就越大,這些“收益”反映了成本最低和最高的生產者之間的價格差額。
人們被動地進行自由貿易,世界各國的生產力與財富差距不斷擴大。由此產生的貿易依賴使低收入國家陷入外債困境,然后被告誡要“勒緊褲腰帶”,并進一步削減社會投資。
18世紀英國的重商主義政策、古典政治經濟學和19世紀末美國保護主義政策的精髓都在于,通過對教育、飲食和生活水平的公共投資來提升勞動生產率,同時盡量減少壟斷剝削。這種政策可以稱為“國家資本主義”,甚至是“工業社會主義”,而且行之有效。 但是,現在英國和美國的學生不會學到這段歷史。主流貿易理論沒有解釋英美過去如何走向成功,也沒有解釋中國過去40多年怎樣趕超了如此多的西方產業。教科書上的經濟模型只告訴學生,政府通過補貼公共投資和服務來“扭曲市場”是錯誤的,而不管它是否能夠促進生產力發展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從英國重商主義到自由貿易帝國主義
貿易理論的功能應該是解釋為什么國際經濟正在兩極分化,而不是欠發達國家如何才能迎頭趕上;為什么欠發達國家越來越深陷外債泥潭;為什么中國能成功,拉丁美洲和非洲卻失敗了。
要解答上述問題,我們就需要追溯久遠的歷史。17—18世紀,歐洲殖民列強禁止它們的殖民地發展自己的制造業。為了使殖民地依賴宗主國,英國國會在1719年宣布:“在任何殖民地建造煉鐵爐或鑄鐵都是非法的,因為‘在殖民地發展制造業將使它們更加獨立于大不列顛’……隨著新情況的出現,或者隨著殖民者的企業朝新方向發展,法律變得更加嚴苛,對殖民地活動的限制越來越多,所有限制性監管的執行也變得越來越嚴苛。”
1.
參閱拙作《美國的保護主義崛起1815—1914:被忽略的美國政治經濟學派》(America’s Protectionist Takeoff, 1815-1914: The Neglected American School of Political Economy)(德累斯頓:2010)。另見《國際貿易與金融經濟學》。
1732年英國頒布了一項類似的法令,“禁止帽子生產行業……阻撓殖民地發展制造業的一個附帶方法,是通過法律把工業技術留在國內。禁止向殖民地或其他地方出口專門的工具和機器,并且禁止熟練工匠離開國家”。
馬克思在描述英國的《航海法》和相關的商貿法規如何促進了英國的對外貿易時寫道:“保護制度是制造商的一種人為手段……間接的方式是保護性關稅,直接的方式是出口優惠……歐洲各國……強行將其附屬國的所有工業連根拔除,正如英國對愛爾蘭的羊毛制造業所做的那樣。”
但是很少有國家能長期壟斷某項技術,今天美國試圖制裁中國時也明白了這一點。要阻止欠發達國家追趕上來,最有效的方法是說服它們只著眼于眼前,繼續依賴低價進口產品,并相信這樣會過得更好。自李嘉圖時代開始,一種說法就流行了起來:貿易令雙方得益,而各自獲益的比例根據看似自然的“市場力量”來決定。
李嘉圖炮制了一套計算方法,以便說明自由貿易的收益是如何分配的。他說葡萄牙用紅酒(以此類推包括其他農作物)換取英國的羊毛時獲得最大的收益。他的邏輯是,長遠來說,非工業化國家將在競爭中“勝出”而不是成為輸家。200多年以來,這套理論拒絕承認在論證自由貿易的優勢時犯了邏輯性錯誤,事實表明,這并非單純的“錯誤”,而是使新殖民主義貿易理論成為理論武器的知識騙局。
2.
愛德華·斯坦伍德(Edward Stanwood):《19世紀美國關稅爭議》(American Tariff Controversi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波士頓:1903)第一卷,第13頁。引自拙作《國際貿易與金融經濟學》,第38頁。
3.
威特·鮑登(Witt Bowden):《美國工業史》(The Industrial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紐約:1930),第99頁。詹姆斯·羅杰斯(James Rogers):《英國工商業史》(The Industrial and Commercial History of England)(倫敦:1892),第二部第10章。
4.
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第三十一章《工業資本家的源起》 (倫敦:1987),第782頁。另見馬克思的《論自由貿易問題》(1888)與《資本論》第三卷(芝加哥:1909),第391頁。
美國的保護主義者明確指出,如果美國拒絕實施保護性關稅,繼續依賴英國的制成商品,而不是發展國內工業,那么美國和其他國家就會淪落為《圣經》中所說的“劈柴挑水的人”,正如受到詛咒要被以色列人奴役的基遍人一樣。 在20世紀,出口原材料的國家因為對外貿易而走向低度發展。
事實證明,“自由市場”的現狀是由工業國塑造的。它有助于全球壟斷者使弱國繼續貧窮并依賴強國。伯納德·塞梅爾(Bernard Semmel)稱之為“自由貿易帝國主義”。 如果各國不征收關稅或不實施其他公共監管措施就能做得很好,那么美國當年就不需要政府采取行動來發展工業。
美國為什么以及如何失去了工業優勢
主流貿易理論既無法解釋世界領先的工業國和債權國昔日是如何取得主導地位的,也沒有解釋美國經濟自1980年以來出現去工業化的原因和方式。美國有大量失業的人口和廢棄的工廠,為什么勞動力沒有因此變得“廉價”,而美國的公司卻將工業生產設施轉移到了東亞?
如果將這一現象簡單地解釋為雇主為了雇傭工資最低的勞動力,那就太膚淺了。什么是“工資”?工資僅是雇主支付的,還是勞動者從政府和私人雇主那里得到的總和?
5.
《約舒亞》9:21: “因此你們現在被詛咒了,你們中有些人除了替吾神的房子當奴仆、劈柴挑水之外,不能做別的工作。”
6.
伯納德·塞梅爾:《自由貿易帝國主義的興起:古典政治經濟學、自由貿易帝國與帝國主義1750—1850》(The Rise of Free Trade Imperialism: Classical Political Economy, the Empire of Free Trade and Imperialism, 1750–1850)(紐約:1970)。
中國投資建設了一個龐大的公共基礎設施系統,最大限度地降低生活和商業成本來促進工業生產。這樣,雇主就不必因為勞動力需要承擔私有化的教育、醫療保健、交通和其他基本服務的費用,而必須支付更高的工資。公共基礎設施提供了這些基本需求,西蒙·派頓稱之為“第四種生產要素”。
這些公共資本投資在赫克歇爾-奧林-薩繆爾森的“要素比例”世界中不見了蹤影,政府只是花錢,但并不屬于“生產要素”。他們不承認公共部門在降低私人雇主需要承擔的成本方面所發揮的作用,也不認為比起把基礎服務私有化,交到尋租壟斷者手中變成撒切爾式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公有化的基礎設施的成本會更低。
其他地方的勞動力成本遠低于美國,原因很明顯:美國經濟的金融化和私有化程度最高。正如第五章中解釋過的,美國的工薪階級必須比其他國家的工人支付更高的債務費用、住房開支(不管是租戶還是房屋抵押貸款債務人)、健康保險、教育和其他基本服務的費用。即使食物及其他物質需求可以免費提供給工人,美國的勞動力價格還是因為上述成本而缺乏在全球工業市場中的競爭力。在美國,住房開支往往消耗了雇員工資的30%~40%,社會保險和醫療保險又花費了15%,所得稅和銷售稅可能又占去20%。此外,還有私人醫保、金融化的退休金供款、個人債務開支,等等。
因此,解釋國際貿易格局的轉變必須考慮整體經濟及其政治環境。最重要的是,要理解金融資本主義是如何因為鼓勵榨取租金和追求短線收益而削弱了工業資本主義。工業資本主義需要長期規劃來開發和銷售新產品。但是自1980年以來,經濟管理卻一直追求通過金融方式獲取短線收益,靠買賣資產(包括金融證券和貸款)來賺錢,而不是創造新的生產資料來銷售更多的商品及服務。投資者盤算的只是在某個時刻的供求條件下的套利機會。
如上文所述,中國的政策參照了美國在1865—1914年的做法:國家補貼工業、龐大的公共部門資本投資(但是沒有制造出具有掠奪性的鐵路和土地財富,在美國這些變成了經濟毒瘤)、教育和醫療衛生的社會性開支。凡此種種皆有助于提升勞動力的素質和生產力。在美國,這不叫馬克思主義,這只是看待工業化的一種合乎邏輯的方式,是廣泛的經濟和社會系統的一部分。現在這些卻被譴責為“通向奴役之路”和“專制獨裁”。事實上,美國自身邁進了債務奴役的金融化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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