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山青水碧鳥語花香冊》
編者按:有人說,世上只有兩種人,愛坂本龍一的,和不認識他的。作為頂級作曲家,坂本龍一的音樂被譽為 “每個人都無法回避的藝術。”
2023年他去世后,這份書單經校驗出版,名為 《閱讀不息》。這本書,收錄了坂本龍一最愛的36篇閱讀隨筆。有羅伯特·布列松的小說、夏目漱石的散文、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八大山人的書畫……內容不拘一格,涵蓋小說、藝術、政治、化學乃至生命科學。
在書里,坂本專門寫了一篇《八大山人》,并坦言自己從畫作中找到了創作靈感。畫作中的留白,剛好對應起樂曲中的間奏,給人營造出無限的余味。
坂本說:“讀好的文章,和吃美味很相似,遇到美味想一直吃下去,看到好書也想要一直讀下去。”
八大山人《山青水碧鳥語花香冊》
文/坂本龍一
以前我不喜歡書畫古董,一直覺得那是富貴閑人花費閑暇和金錢去追求的東西。直到后來有一次,我通過李禹煥先生的書了解到了八大山人。我負責原聲音樂制作的韓國電影《南漢山城》描繪的是中華帝國從明朝向清朝轉變的時期,而八大山人正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畫家、書法家和詩人。
由于漢族建立的明朝和滿族建立的清朝的統治階層分屬不同民族,因此語言和風俗也有差異。據說在朝代更替時,不僅皇位繼承人及其家族會遭到當政者的大量屠殺,連帶傳承文化和風俗的知識分子也會受到牽連。明朝的皇室后裔八大山人為了躲避清朝朝廷的追捕,不得不隱姓埋名,過起了漫長的逃亡生活。這也是山人的生卒年月存在許多謎團的原因。
八大山人《山青水碧鳥語花香冊》
為了生存,他被迫不斷更換自己的名字,據說他的書畫簽名因此多達40余種。但即便是逃到鄉下,天才的名聲也很快泄露,富商們紛紛前來求購書畫,這導致清朝官員也知曉了他的行蹤,迫使他不得不再次改變居所。從大約20歲時開始逃亡,直到快80歲,他便是在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中留下了許多作品。
八大山人吸引我的是其畫作中極致的抽象性。大膽的留白和空間、細膩的線條、有限的色彩——八大山人的畫為我此刻的音樂創作提供了巨大的靈感。不是填滿留白,而是充分地利用空間,抑或是間隙與沉默。如音色變化般的墨色濃淡,樹枝、樹葉的形態,及至絕非憑借幾何學的計算所能夠得出的筆觸,都讓我對他作品的抽象性感到大開眼界。
八大山人《山青水碧鳥語花香冊》
自從接觸到八大山人以后,我便對中國的書畫產生了興趣,但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我懷疑是否還有別人達到了這等程度的極簡主義。中國有一個詞叫“筆簡形具”,即“筆法簡潔而形態完備”,有人說這就是中國書畫的理想狀態。八大山人應該就是達到了這種“筆簡形具”境界的人之一吧。他躲避清朝朝廷的追捕,隱居山中,時而化身僧侶,時而化身道士,不斷改變自己的身份和名字,達到“筆簡形具”的境界。這無疑是對清朝的強烈恨意所轉化而來的強大能量。然而,這非比尋常的能量究竟是如何化為那終極的極簡主義的呢?我想山人的情感和思維過程,是外人難以揣測的。
我有些向往山人的生活。住在破舊的寺院中,生活貧困,對穿著不拘小節,喜歡喝酒,是像武俠電影中的道士那樣的存在。他經歷了嚴酷的人生,一直保持著堅定的意志,為了達到極致的境界而竭盡全力。我不想輕率地使用像“共鳴”這樣的詞,但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也能保持那種不屈的信念。
八大山人《山青水碧鳥語花香冊》
說起破舊的寺院,我會想到白南準的家。我30多歲的時候,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冬天,第一次訪問了他位于紐約索霍(Soho)區默瑟街的現在依舊在使用的工作室。工作室在建筑物的頂層,屋頂上有一個大洞。洗手間是露天的,只有透明的塑料薄膜圍繞著那個區域。適逢雪花從天花板的洞中飄下,我們看著這樣的景象,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我想白南準是現代的道家藝術家。道教是一種利用自然的神秘力量,探索自然的奧秘,近似萬物有靈論的宗教。我想白南準在創作以科技為基礎的影像藝術作品的同時,一直保持著非常具有歐亞大陸特色的道教精神。
當我思考八大山人的生存之道時,我是通過白南準和李先生來考慮的。我感覺到他們有種共通之處——那似乎是一種道教的感性,但不知為何它卻沒有在日本扎根。(2018年11月號)
——摘自坂本龍一《閱讀不息》
湖南文藝出版社,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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