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過現代母親節的起源,就會知道那是20世紀初,一位名叫安娜·賈維斯(Anna Jarvis)的女士在母親去世以后,舉辦紀念活動時倡導設立的日子。盡管她后來又用了漫長的時間反對這個節日的過度商業化、與利用母親節促銷的商家打官司、進行各類抗議活動,但不變的是她珍視這個節日,那是她與去世的母親保持持續性情感聯結的方式。
并不是每一個失去母親的人都有機會為母親創立一個節日,但每一個失去母親的人或多或少都繼承了母親的“精神遺產”,有時是性格、有時是人生方向、有時只是“愛吃番茄和茄子”這樣微小的習慣。
他們也愿意和需要保持這樣的聯結,因為痛苦和愛一樣,需要被表達——這是美國心理咨詢師梅根·迪瓦恩在《擁抱悲傷:伴你走過喪親的艱難時刻》中的觀點。她認為,表達即便不能改變痛苦本身,也可以加強和失去的人或物之間的聯系,成為愛的延續。正如電影《尋夢環游記》里說的那樣,愛的反義詞是遺忘。只要沒有遺忘,母親就還在。
(圖/《尋夢環游記》)
我們采訪了四位有相關經歷的朋友,當母親去世以后,子女的身上會留著哪些母親的印記?母親的精神遺產會以什么樣的鏈路被繼承?當女兒成為母親以后,她會怎么看待自己身上的母親殘影?以下是她們的講述:
她去世后,我寫了一本關于喪親的書
@李昀鋆,33歲,母親去世11年
我媽媽喜歡打麻將、喜歡看書、喜歡吃完晚飯后散步,她數學很好,能打一手很漂亮的算盤,還很會做衣服,家里的縫紉機總是擦得锃亮。她還是一個后母,但完全不像童話里那樣可惡,她對我和我哥哥一樣好,總說“砸鍋賣鐵都要讓我和哥哥讀大學”,也的確一直供養我們讀書,后來我倆成了家族里最先考上大學的孩子。我申請上博士后還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她的墳前燒給了她,把錄取通知書復印件什么的也都燒給了她。
(圖/《180天重啟計劃》)
很長一段時間其實身邊的人都說我像我爸爸,沒有人說過我像媽媽。直到2019年我生日那天,翻到了她19歲時的畢業照,拼上我的照片,才發現我們鼻子也像、眼睛也像、嘴巴也像,笑起來也很像,那一刻突然覺得很幸福。
我們脾氣也很像,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時候撒個謊就過去了的事也不愿意(這么做);我跟她一樣省錢,精打細算,大學的時候我的話費套餐送300分鐘通話,我就每天跟她打10分鐘;也跟她一樣,喜歡吃番茄和茄子,小時候不喜歡,長大離開家突然就喜歡了;連現在和我先生相處時,我也越來越像她,一點都不能看家里亂,很想要收拾;我也跟她一樣柔和,但她有時候面對爭吵還是會強勢起來,我卻不會,可能因為她沒有訓練我這部分。
她離開以后,我依然還很堅強活著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讓我見過什么樣子叫無條件的愛,真心把整個人撲上去的那種愛,這讓我無比確認,我的生命很重要,讓我有動力活下去。我記得我小學時被一個小男孩欺負了,她知道以后沖進校園,在秋千旁狠狠地訓斥他,就那樣毫無理性、無條件地站在我這邊。
我跟她就相處到了22歲,她一直這樣擋在我前面:暑假的時候去農村,叔叔家的小孩要做很多農活,像割豬草什么的,我只需要做最簡單的家務,比如她會教我切菜但并沒有要求我練習,所以到現在我也不會切菜;她甚至有點希望我不要那么快長大,有次我們逛街,我試了一件衣服,相對職業,我想著以后找工作穿,我媽想了很久,告訴我不要買這件,看起來太成熟了。
李昀鋆 著 2025-3,廣東人民出版社
她的去世改變了我的人生。原本我可能會按照她期待的那樣生活,讀書、進高校(她一直希望我進高校做老師),做長者相關的研究(這本來也是為了媽媽),我的碩士論文也是這方面。媽媽的死讓我開始研究喪親、哀傷(報道詳見),讓我覺得要做一些更加有意義的事。做高校老師,死后留下一堆paper也許會有一些意義,但我現在更期待結束目前博士后的工作之后,去做社工這類一線的工作,陪伴臨終病人和喪親者、關懷痛苦的人,也可以彌補一點點我媽媽突然中風去世、我沒有陪伴她的遺憾。
這也許并不是我媽想要的,但她應該會覺得是值得的吧。是她讓我看到這個世界上一個正直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一個有原則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子的,讓我相信有善良、正義、道德的存在,讓我愿意去愛別人、愿意去關心別人。
但因為她是所謂全職家庭主婦,她的死也讓我對于為一個家庭奉獻自己的一生這件事變得很排斥,總覺得如果我媽當年不結婚的話可能還活著、可能更精彩。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男朋友,沒有任何想要進入親密關系的欲望。后來我跟我先生戀愛結婚,在磨合中我會不斷地提醒自己,是不是做太多了?會有意識地強調家庭事務的公平,甚至會拉著我先生一起拿筆記錄下來,我們兩個人這周各自做了多少家務、花了多少時間,避免再像媽媽那樣承擔家務的全部重擔。
現在我仍然覺得,我和媽媽關系是連在一起的。比起精神遺產,我更覺得是一種共生的關系,即使她去世了,我仍然隨時可以在心里和她說話,當我有危險的時候還是很確信,她會沖過來保護我。我還很期待有一天,我到了她的年紀,或者我做了媽媽,我看著我的孩子,會感受到她當時看我的感覺,好像她在我的生命里再次出現一樣。
(圖/《瀑布》)
媽媽總對我說:女人要自己賺錢
@LEONA,47歲,母親去世14年
我的媽媽是上世紀50年代生人,沒有接受什么教育,但外公外婆很疼她,所以性格非常開朗潑辣,愛說愛笑的;嫁給我爸之后,我爺爺奶奶有些重男輕女,她生的是三個女兒,可想而知她變得有些隱忍,我弟弟出生以后她的家庭處境才好起來。
我爸爸、姑姑他們都是醫生,仍然很認可我媽這個大嫂,親戚間也很尊敬她,人緣特別好。我們家開了一個小藥店,平時都是她去縣城里面采購、回來銷售,這種社交的工作都是她來做。她很會縫紉,做包袋、手套、衣服,以前沒有網絡她都是自己照著畫報上畫、研究,出去吃了什么美食還回來想辦法復刻,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人。
她以前總跟我說,“女人要自己賺錢,不要手心向上跟人要錢”,只有經濟獨立才能夠自由的選擇權利,可能就是因為她自己賺錢才贏得了尊重吧。所以我后來事業發展還算順利,一直是不斷進取的狀態。
(圖/《血觀音》)
我原本是學醫的,畢業時國家取消了包分配的政策,找好工作需要有關系,我沒有更好的關系,就去了上海的一家外企,做紡織外貿,從零學起。因為她教育我的是,不要害怕,遇到困難就趕快尋找解決方案。前十年我是普通銷售,跑市場;后十年我自己創業,曾經的老板會幫我介紹客戶,我總覺得這些都是我媽媽潛移默化的影響。反正當我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時候,我就會想,媽媽如果在,她會讓我怎么做呢?
其實我先生也創業,在我創業初期、發展受阻的時候,我跟我先生抱怨,他說讓我回來幫他管理公司,我拒絕了,因為我還是想要有自己的事業,不能依附別人。
我還繼承了她接濟親友的善良,但又“升華”了。在我小時候,我家經濟相對鄰里比較寬裕,農村很多家庭交不起孩子學費,我媽媽會拿自己的零花錢給他們。我也跟她一樣,會把老家的親友介紹到蘇州客戶的公司工作,也幫助過一些親友轉換產業賽道,也有親戚朋友到我的公司里做事……但后來發生了一些“農夫與蛇”的故事,我決定保持邊界與距離。我沒有必要背負其他人的命運,這是我在她精神上的一個“升華”吧(笑)。
Leona用媽媽留下的一套縫紉工具給女兒做的小包。(圖/由受訪者提供)
像她一樣做個支持型母親,但不要成為她
@小品,35歲,孩子6歲,母親去世半年
我是獨生子女,用現在的話說是一個標準的“媽寶女”。從我出生開始,我媽的生活只圍著我轉。我不需要做任何家務,我做的每一件事她幾乎都是無條件支持、托舉;我懷孕期間,因為有過先兆流產的癥狀,她每天送我上班、接我下班;她照顧我生孩子、幫我帶小孩,直到去世前兩個月,她還在幫我女兒洗衣服,她不舍得讓我做這些事;后來我在收拾遺物的時候,還翻到她以前記的筆記,連我每個月哪一天來月經都記錄著,07年、08年、09年,那時我都已經上大學了。
她的愛導致我曾經在生活各個方面都依賴她,好像離開她我可能生存不了一樣。畢業后我也沒有想過去大城市,真的沒有想過,從小他們給我的教育方式就是安排好路、我只要走就好了。從小我們家的生活狀態也很穩定,甚至后來我找對象,他家人也是穩定的工作和狀態。在親戚的眼里我是個很乖巧懂事也很膽小的人,用方言說就是很“弄”(軟弱)。
(圖/《過春天》)
他們都很驚訝我居然能一個人帶著我母親去上海看病,還堅持了三年。2021年她癌癥復發,當時我父親還在上班,只能我和我愛人帶她去上海求醫。四次手術、兩次化療,那真的是我拼了命地為她續命的三年。她生病以后變得封閉、敏感、弱小,不是“好伺候”的病人,光是讓她好好吃飯(醫生一直叮囑她需要營養)我就發過無數次脾氣。她會眼巴巴地看著我,問我該怎么辦。其實我內心也無數次想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但我還是要替她做決定。
最難的一次,她的身體情況已經不能再承受化療了,她自己也很抗拒,但是醫生很明確地告訴我,必須化療4至6個療程,不然病情會發展很快。是否繼續化療?怎么選好像都是錯的。最后我還是理智地決定和她協商先嘗試化療,事實證明她的確不能承受了,我們便立刻停止了。
那段時間,我一下就變得獨立又堅韌,我想如果不是父親把我推出去經歷這三年,我永遠也長不大。
不過,我媽也像我的一面鏡子,我對照她,來反思我要怎么做母親和妻子。我不想像她這么強勢,但有時還是會像她一樣,比如我女兒嘴里含著飯玩的時候,我會脫口而出:“你今天必須把這口飯給我吞下去!”其實我心里清楚,不吃也沒什么……
我也會像我媽一樣,無條件地支持和托舉我女兒,但我希望她比我小時候獨立一點。小時候我媽媽很喜歡給我買衣服,到了初高中我買衣服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會讓我試,試過之后卻直接否定,還是買了她喜歡的衣服;現在我會讓孩子自己選擇興趣班,我只帶她體驗,她說想學我才報。
我媽媽這一輩子基本上就是為了我而活著,但她活得太沒有自我了;我也會托舉孩子,在她沒有成年的時候,但我希望我不要失去我自己。
我會好好長大,媽媽你看著嗎
@貝貝,17歲,母親去世2年
我媽媽在她39歲時生下我,我哥哥比我大11歲,所以她很疼愛我。我們關系非常親,小學我還經常頂嘴,自從初中我住校以后,我們每周就見一次,回家基本上她就以疼愛為主。她會經常問我,在學校過得怎么樣,我也會跟她分享學校的瑣事、女生間的小秘密,還有我寫的周記(她還給我寫過回信,后來我才發現,她一封信會反反復復寫三遍)。我初中的班主任有一次家訪,說我跟我媽媽相處得就像親姐妹一樣。
她總是鼓勵我,有時候我想家了,裝病請假回家,她即使知道我是裝病的,也會來接我。她支持我去參加各種比賽,書法、演講,都鼓勵我去爭取一下。因為她的鼓勵,我算是一個比較自信、開朗的人。
(圖/《血觀音》)
我跟我哥性格都很像她,比較敢闖敢想,我爸就比較老實本分。我記得有一年,我們家老房子(泥土房)被雨水沖塌了,按理我們可以重建,但老家鎮上搞古鎮,不讓我們建,我媽就想了很多辦法,哪怕需要跟人吵架她也會去fight,最后成功建了房子,還在那開了一個小超市。
還有一次我爸爸在工作的時候被人打傷了,我媽媽沒有退縮,直接去找那個人解決問題,同時不忘照顧我爸爸。
她發生車禍離開時距離我中考只有90多天,按照以往的排名,我年級60多名,正常發揮是能上我們市一中的,她也希望我能考上一中。因為一直以來我成績比較好,她會幫我找好的老師補習,一旦我不接受這個老師她不會強迫我上;會打電話給我每門課的老師交流我的學習情況。她出事以后,我的老師們都有關心我,我感覺這些都是我媽媽為我維系的關系。
后來我只考上了二中,雖然有點遺憾,但我想如果她在的話,也不會否定我現在的成績,還是會說那句,“考得不好沒關系,不要難受,要堅強”。
她離開以后,我有時候會感覺……背后沒有依靠了。有時候在學校看到同學跟媽媽打電話,讓媽媽給他們送東西,我就會想象如果她還在的話,我肯定也能這樣。
以前每周放學回家,我媽都會帶我去商業街買東西、逛街、吃飯,我什么要求她都會滿足,很像一個圣誕老人。現在哥哥也會來接我吃飯,然后就回家,但我們不會深入交流。因為哥哥和爸爸也很忙,失去媽媽他們也很難過。
我想盡量獨立一點,比如之前都是我媽媽幫我整理要回學校的衣服、水果什么的,現在我會自己做,有什么情緒自己消化,有什么煩心事也會跟朋友說一說。她以前經常問我長大要干什么,我以前想做老師,現在又有了新規劃,我想去學政法類的專業,在平安健康的情況下,盡量讓自己不后悔。像她說的,“不要難受,要堅強”。
(圖/《血觀音》)
正如幾位受訪者都提到的那樣,媽媽離去了,子女才好像第二次從子宮里出來,變得“獨立”“堅強”,有的甚至發生了重大的轉向。學者李昀鋆在《與哀傷共處》的書中,就曾采訪過一位鄭小姐,她經歷了喪母后,逐漸從一個“沒有人生方向”“也許會找一個合適的人在他的庇護下繼續過幸福的生活”的“傻白甜”(自稱),成為了一個女權主義者。
他們牢牢抓住母親留下的精神遺產,在每一個關鍵的時候想起——“如果媽媽在,她會希望我怎么做?”“‘為了他/她,我也要……’,是年輕子女在敘說自己決策過程時出現頻率非常高的一句表述”,學者李昀鋆回顧道。
以這樣的方式,母親一直為子女提供著生命原動力。同時,許多女兒,比如我們的幾位受訪者,也會通過對母親批判性的反思(心疼母親),來修正自己作為女性或者母 親,是否可以“不要像母親那樣”,而是更好地這樣……這讓母親的珍貴遺產,再次增加。
參考資料:
1.《她是母親節的創造者,卻用大半輩子來反對這個節日》https://mp.weixin.qq.com/s/AGq0dq1ajVy4eR0z4tm3Dg
2.梅根·迪瓦恩《擁抱悲傷:伴你走過喪親的艱難時刻》 3.《與哀傷共處》李昀鋆
編輯 Felicia 運營 彭鈺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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