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有些獨特的記者進化論,我們沒有得到預期中一步步“打怪升級”成為成熟記者的故事,得到的是一個自稱“思想偏左”、向往開放自由、關注性別議題的年輕人,從大學編織的美好幻夢中回歸現實,并不斷磨合和轉變的故事。
奶啤告訴我們,如果再選一次,“絕對不會干這行”;她勸退入行新人,“沒必要,明明有太多選擇”。曾經她覺得,做記者可以平等地和形形色色的人對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工作之后奶啤認識到了行業的復雜性,“任何媒體的第一要義都是生存”。
她身上理想主義的底色仍然存留著,盡管會因為現實痛苦掙扎,盡管曾經的熱情已經褪色,她仍然堅持走著這條自己選擇的道路。現實世界里,道義并非鐵肩擔,文章無需辣手著,日復一日推動巨石的堅持已是難能可貴。即便曾經棱角分明的信念已磨損成某種職業慣性,但當年那個渴望用文字叩擊世界的轉專業學生,依然沒有松開手中的筆。
現在在東部沿海某省份機關報做文化記者的奶啤,高中時,念的是父母眼中“更有出息”的理科。來到大學,她“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名地理科學專業的學生。原本她的人生會走上一條“既定的軌道”——讀研深造,畢業回家,在父母幫助下進入專業相關的國企工作。
轉機發生在校媒。以“xx青年”命名的校園雜志曾在奶啤的學校風光一時,社會新聞、校園熱點、文藝話題,無所不有。該校媒由學生主導運營,不用局限于校內活動等“常規化”選題,也沒有“由領導層層審核”的流程,有著強烈的開放性與自由度。“我覺得它和其他的校媒不一樣。”奶啤說道。
高中時,奶啤便對這個校園媒體產生了興趣。那時的她活躍于語C圈(語言cosplay,通過語言進行角色扮演),結識了不少熱愛文學交流的網友。其中有名學長便是該校媒的成員,他經常在社交平臺分享校媒發布的新聞評論、文學賞析及詩歌等內容,奶啤就此對校媒產生了向往。
奶啤如愿加入校媒后,很快便融入了這個充滿活力和創造力的團隊。校媒成員每周都會在一個小小的辦公室里聚會,聊聊編輯部收到的稿件和大家感興趣的話題。辦公室距離宿舍很遠,“我每次要長途跋涉地過去,然后再長途跋涉地回來,經常聊完出來天已經黑了”,但這并沒有磨滅她的熱情。
奶啤很享受在編輯部的時間。對她而言,這里像一個烏托邦式的文化空間,讓她看到了很多可能性。她認識了來自新傳、漢語言文學、哲學等人文社科專業的同學,感受到了久違的人文氛圍和“大學生活應有的幸福感”。“和這些人接觸,會讓我有一種棲息的感覺。”奶啤感慨道。
本就喜歡與人交流、寫小說的她,通過校媒的采寫經歷,越發清晰地覺得自己就適合干這行。
大學期間奶啤作為嘉賓參加天貓的活動
在校媒結識的學長是帶領奶啤進入新聞行業的“向導”。他大學期間擔任校媒主編,后又進入深度訓練營,撰寫了許多深刻有意義的稿件。學長的經歷,讓奶啤意識到,“也可以像他一樣,轉專業并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情”。
從小到大一直聽從父母安排的奶啤,沒能去到想去的國際學校,也失去了選擇文科的機會。但這次,她決定為自己做一次主,她從地理專業轉到了新聞傳播專業。名單公布后,母親卻表現得并不意外,“我早就猜到了”。
奶啤對性別議題尤其感興趣,“年輕、有意思、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她躍躍欲試,希望將采訪寫作變成自己興趣實現的途徑。
沖著“做記者的可能性”,大二時,奶啤在連續投遞兩年后成功加入了深度訓練營——一個提供系統化指導和新聞實踐機會的公益平臺。奶啤享受這里寫作的自由度,她始終認為,不拘泥于框架,才能創作出更有厚度的作品。
正值深圳特區成立40周年,南方一家雜志與深度營合作,準備做一期特刊,采訪能代表深圳精神的人物。這次機會使得奶啤有了自己的代表作。
奶啤主動提出采訪莓辣團隊的想法,這是一個由深圳大學學生創立的自媒體賬號,致力于用創新的方式普及性教育。她從高中起就關注莓辣,“我見到她們會很有話題可聊”。
在搭檔的協助下,奶啤通過當地女工幫扶社會小組輾轉聯系上創始團隊,倉促地掏錢買了機票,從家里飛到深圳實地采訪。
莓辣作為一個初創團隊,工作室位于小微企業扎堆的眾創空間,奶啤和郭婉盈兩人在迷宮般的共享辦公區里打轉,最終找到了莓辣所在的隔間,遠沒有一間臥室大,只夠塞下兩排頭對頭的辦公桌。
奶啤被現場景象震撼到,她“跟著上了半天班”,近距離觀察莓辣團隊工作環境和氛圍。門牌是手寫的, “花錢打印沒必要”,避孕套盒子被摞起來當作電腦支架,“她們是如此簡單、節儉,但是在做著如此有意義的事情,還挺酷的”。
實地采訪經歷給這位學生記者上了第一課。奶啤意識到,“只有面對面的采訪,才能得到這樣觸動人的細節”,這些細節后來被她放到了稿子里。
莓辣辦公室門牌
在莓辣創始人色阿的建議下,奶啤次日又臨時約訪了聯合創始人玉婷,第一次在飯桌上聊天獲取信息。二人又一起拜訪了深圳市疾控中心健康教育所所長武南。
武南為人親和,給沒怎么接觸過政府工作人員的奶啤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那樣的領導,我就是一個小姑娘,沒有帶任何能夠證明我身份的東西。”
面對這位青澀的“菜鳥記者”,所長用兩個小時詳盡地講述了深圳大學防治艾滋病協會的成立過程,分享了深圳在性教育方面做出的努力,講到情深處,還翻出了防艾協會成立時的照片給她看。
這段采訪經歷對奶啤來說極其珍貴,她意識到,“做記者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能夠平等地與不同領域的佼佼者交流,深入探討感興趣的議題,這種機會是大多數職業無法提供的。
整個采訪耗時三四天,一共產生了七八萬字的轉錄文本,“即使一個題材被寫了無數遍,如果能夠沉下心來面對面交流,就會有不一樣的發現。”最終的成稿細致記錄了莓辣團隊生根發芽,發展壯大的經歷,被收錄在南都周刊改革開放40周年的特刊中,也成為了奶啤求職經歷中的加分項,在之后的面試中多次被提及。莓辣團隊創業經歷也讓奶啤認識到,要把熱愛變成事業,除了一腔熱血,更需要在瑣碎日常中日復一日地堅持,維持理想的火苗。
深度訓練營的實習結束后,奶啤去到澎湃新聞實習,希望系統學習新聞生產的流程,加深自己對新聞的了解。
通過近距離接觸,她也感受到記者工作的困難和辛苦。實習期間,南京一所學校因“男生優先”的招生政策引發輿論爭議,她撥通學校電話,只得到了一頓罵聲,無奈只好作罷。當時正值疫情,她的主要工作就是采訪醫護人員。但醫護人員白天工作繁忙,電話時常打不通,基本要等到晚上十點后才有空,奶啤也常常采訪到深夜。
奶啤無疑是對新聞行業抱有熱情的,但臨近畢業,在幾段媒體實習之后,以往的實踐經歷讓奶啤覺得媒體行業壓力大、轉行難,而且收入與付出不一定相匹配。相較之下,互聯網行業的平臺更大、薪資更具吸引力,她也希望能體驗不一樣的工作環境。
帶著這樣的想法,大三暑假,她“緊急剎車”,成功獲得了騰訊品牌傳播的實習機會,主要負責AI及智慧出行業務。
除了免費三餐、班車、內購這些顯性福利之外,互聯網企業帶給她更強的歸屬感。同一批實習生可以組成小團隊,大家一起學習、工作、交流,這種氛圍讓她很快適應了互聯網的節奏,感受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企業文化。
如果當時騰訊有轉正機會,她或許會堅定地選擇互聯網,但她最后遺憾地離開了深圳。秋招中,奶啤也收到了互聯網公司的offer,但公司口碑參差不齊,工作強度較大,她最終還是放棄了。
奶啤在騰訊留下的打卡工牌照
她又去往省級機關報實習,并收到了轉正邀請,一條相對穩定的職業道路擺在她面前。權衡之下,她還是選擇回歸媒體,開啟真正的記者職業生涯。
奶啤雖然欣賞互聯網的高效與創新,但更重要的是,既然做出了選擇,就不去后悔。她想,未來或許仍會面對新的挑戰,但至少在當下,她依然堅定地走在了自己選擇的道路上。
奶啤形容自己是“被事情推著走”的人,不會主動結束實習,不會主動斷絕關系,本科畢業選擇直接就業也是依照“慣性”(即大學期間的實習)做出的決定。
被分配到文化條線,對奶啤而言是很大的挑戰。這要求記者需要具有地方政府的視角,譬如報道某地在文化傳承方面的制度性探索,又要語言精煉、文筆好,文章要有場景感,還要限制字數。
在校媒,奶啤寫過很多性別議題相關的稿件,對話題熟悉,也積累了一些采訪對象,寫作思路水到渠成,得心應手。但文化是她不甚了解的領域,讀者可能看到了一篇報道,但背后是很多篇沒有發出來的,“其實很大一部分時間就是做無用功了”。
學生時期,奶啤所獲得的外界反饋和自我認知都還不錯,但工作后卻經常遭遇他人否定和自我懷疑,得不到認可,工資又很低,“我工作的第一年壓力非常大,每天晚上都在哭”。
寫的稿件不能讓領導滿意,抓不到采訪對象說的重點,對行業知識的積累不夠……都是她常常面臨的難題。采訪對象經常是學者或政府領導干部,奶啤時常懷疑自己的問題太過于愚蠢,對方可能在心里偷偷發笑。對于剛畢業的奶啤來說,她積累的東西還遠遠不夠。
更讓人崩潰的是,有時辛苦工作一天的奶啤回到狹小的出租屋,合租室友和男友做飯的聲響和香味傳到房間,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奶啤覺得自己特別失敗,經常在深夜痛哭。
奶啤采訪照
煎熬了一年,她開始一點一滴奪回對生活秩序的掌控感。她的方法是模仿學習。奶啤把優秀報道打印出來按照類型分門別類,再把文章的不同結構,例如引入、場景、對話等,用不同顏色的馬克筆標注出來。理清楚文章的框架后,再將其還原為采訪提綱,把稿子揉碎了來學習。久而久之,她發現很多報道都有常見的寫作方法,琢磨出了一些門道。
奶啤每天早上起來也會看各種報紙,比如地方日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文化報……讓自己浸泡在新聞的語境里。寫稿是日積月累的事情,“并不是今天看很多篇,明天就能寫出一樣優秀的稿件出來”。
奶啤去西藏采訪高反吸氧
除了專業技能的提高,工作一年后,奶啤對媒體和記者處境的復雜性有了更深的認識。她理解,能夠沉下心來在一個領域深耕一定會有好的希望,也直言不諱,媒體行業論資排輩,“只要你能熬,把所有人都熬走,你就可以當領導”。
曾經她不理解態度尖銳的媒體為什么也開始“宏大敘事”,現在她明白了,“任何媒體的第一要義都是生存”。媒體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地方政府和企業,它們是“客戶”,是“甲方”,記者也就變成了“乙方”。
“現在我們一般不說自己是記者,而說自己是宣傳工作者。這可能才符合絕大多數傳統媒體采編從業者的形象。”奶啤說。
成為“乙方”帶來的是,尊重和認同感的缺失。在奶啤的采訪經歷中,采訪對象會覺得記者過來采訪是因為簽了某些合作,他們就會把自己當成甲方,覺得記者只是來配合自己的工作;還有的采訪對象甚至還會覺得記者去問他們問題是一種“有病”的行為。奶啤覺得“(媒體行業)已經失去了零幾年的榮光”。
畢業兩年,她也理解了學校在校媒發布敏感話題之后的態度。當時,校媒無法繼續使用原名,也不能再掛靠在校團委之下,成為了獨立的學生組織,“我也能理解學校的壓力,它(校媒)可能不太適合作為團委下面的刊物了”。
奶啤身上具有很強的矛盾性。隨著個人生活的穩定,她對情感關系和性別議題的探索不再像以往那般強烈,“我沒有那么好奇了,也沒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但她仍然對職業中的性別權力結構保持敏銳,記者作為一個以女性為主的行業,可掌握話語權的基本都是男性。“如果你是一個女記者,你就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不然一定會非常痛苦”。更甚的是,互聯網上女記者常被污名為女“妓”者,女性名記者也會被污名為“名妓”。
“其實我并不能接受,但總結下來就是四個字,沒有辦法”,殘酷的現實環境讓奶啤無力再去對抗,她知道那沒有用。“你一個人在風浪滔天的大海里航行,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去找一個浮板,讓自己安全一點”。
也有可能,這樣的轉變奶啤早有預料。2018 年 12 月 1 日,在校媒的推文里,大一的她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表達自己對青年人的看法——
“青年人在我看來不只是一種年齡界定下的群體,更應是一種處事狀態。青年人哪怕不能一直生猛下去,但曾經篤信并驕傲過。而當寫作成為青年人表達自我的一種方式,因寫作聚集起來的青年人更理想,卻更能看到現實。
許多的青年寫作者被冠以浪漫之名,但其實我們只是在時代中掙扎、再掙扎,在一生可能是最生猛的時期里像個野孩子一樣生長。”
Q:您覺得一名優秀的記者需要具備哪些核心的技能?我們如何掌握這些技能?
A:第一個是對未知的探索欲。現在的社交媒體基本存在信息繭房。我關注了很多公眾號,看的東西非常雜,一些有意思的甚至很個性化表達的公眾號我都會關注。
第二個是與所有人“small talk”的能力。“small talk”是指淺聊。我覺得真正的i人是做不了記者的。因為記者工作的需要,大家都可以e起來。在交流中,你會從某類群體身上發現一些感興趣的話題,這些都可以作為稿件的切入口。
第三個是看起來專業。一個是形象。大家出去采訪從穿著打扮和言談舉止上都不要太像大學生,不同的場合要有不同的風格。另一個是做人做事都要非常細致。我一般拜托別人做事情都會事先替ta解決所有我能想到的細節問題。我從來不會和我的領導說:“這個方案我覺得不太好,你認為該怎么辦?”我不會提一個問句,而是會讓他做選擇。我會說:“這個方案我覺得不太行,但是有ABC三種解決方案,你覺得哪個好?”永遠不把需要復雜思考的問題留給上位者,這樣他們指點你的概率會更高。
Q:您對于即將踏入新聞行業的新人有哪些建議?
A:如果打算去傳統媒體,功利角度建議不要去省級以下的媒體。因為一些有編制的老員工退休的時候單位的負擔是挺大的,我認為這不是好的選擇。建議去經濟發達的省級以上媒體。
最好是考上編制,現在區縣的融媒體中心以及中央媒體的部分單位有編制,如果能考上的話,區級、縣級融媒體中心也是很好的選擇,但不建議考異地區縣的編制。
還有就是保持一項技能。在任何行業或者職業中都要想一想:如果公司把你開了,你現在能找到什么工作。時不時檢測一下自己,就會激發自己開拓一點可能性。
Q:您對即將畢業的大學生有什么建議嗎?
A:建議年輕人謹慎辭職。現在的就業情況不像我畢業的時候,當時靠校園經歷和學歷,哪怕本科都能進到比較好的企業,但是比我小幾屆的一些學妹只去了經濟欠發達的市電視臺或融媒體中心。總體來說,現在本科就業的形勢不如之前了。
另一個就是工作中學會抓重點。首先找準工作的核心內容,在核心內容上努力。一個人的工作只有一個主線任務,主線任務就是任何你領導在意的東西,你做的這件事情會算到ta的工作量中,ta會得到直屬上級的贊揚,那這就是一個主線任務。與此不相關的都是附加任務,忙的時候如果別人找你幫忙做附加任務,都可以推掉。
*圖片源自受訪者
系列統籌 | 劉俐杉 肖林蕊
作者 | 伍洋樂 宗陽揚 張羽菲
編輯 | 韓 笑
值班編輯 | 葉佳鑫
運營總監 | 溫泓燁 梁 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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