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雖然流動性很大,但無論東北人走到哪里,心里都揣著一個永不褪色的冬天——那里有暖氣、有雪、有坐在炕頭上嘮嗑的記憶,還有無論離開多久都會為你留燈的老房子。
或許對于所有遷徙者而言,離開時都帶著陣痛,回望時又帶著眷戀。但無論如何,人們在異鄉的土地上也都續寫著各自的篇章。
東北,這片中國版圖的北方黑土地,正在悄悄發生一種變化。
出于求學、務工、更換生活環境等多種原因,不少東北人離開了家鄉。操著“大碴子味兒”口音的他們,如今已分布于全國各處。
那些背著行囊離開的東北人,各自書寫了什么樣的人生故事?我們與三位不同代際的遷徙者聊了聊,聽他們講述故土與遠方之間的情感拉扯:
有人是因為林業衰退,不得不南下討生活;有人從小就離開東北,一路長大像是在重新拼起自己的身份;也有人是主動走出去,想換一種人生。
產業衰退后,南下“遷徙”
1994年,24歲的劉建軍從林業學校畢業,被分配到黑龍江北部的林業局工作。作為科班出身的林業技術員,他每天的工作是深入林場,與山打交道。
豐富的林業資源是這片土地的驕傲。大興安嶺、小興安嶺連綿的山脈孕育著多個樹種,這些樹木不僅為國家建設提供了大量優質木材,更是黑龍江林業經濟的支柱。 大小興安嶺腳下的林業局,輻射著周邊的村落和小鎮,支撐著許多家庭的生計。
時代的浪潮悄然改變著一切。2002年,劉建軍察覺到,林場那些年的采伐面積逐步減小。他的工資有一部分與工作量掛鉤,這意味著他的工資水平也隨之下滑。
大興安嶺的松樹。(圖/圖蟲創意)
一方面,政策一端逐步完善針對森林采伐的制度,可持續發展成為關鍵;另一方面,由于進口木材的成本低于本土采伐,我國的木材進口貿易量自2000年開始快速增長。
劉建軍心里清楚,依靠林業的鐵飯碗已經搖搖欲墜。此時,他從煙臺的親戚口中得知,那里有大量日韓企業入駐,經濟活躍,機會眾多。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離開東北,去煙臺尋找新的生路。
2003年,劉建軍舉家搬遷到煙臺。他先是和弟弟合伙開了餐館,但由于缺乏經驗,成本控制不當,餐館經營困難,一年多后以倒閉告終。
餐館倒閉后,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為了維持生計,劉建軍和妻子凌晨三點就去水果批發市場進貨,再到菜市場擺攤售賣。然而,水果生意也不好做,不僅辛苦,還時常遭遇虧損。在最窘迫的時候,他們賣掉了東北的房子,用這筆錢投資蔬菜大棚。
東北人對土地的熟悉感讓劉建軍重拾信心,他跟著舅舅認真學習大棚種植技術,生活終于慢慢有了起色。
(圖/圖蟲創意)
劉建軍從壯年開始就不在東北度過,對家鄉的美好回憶只停留在童年時期。他常和兒子回憶起,小時候和伙伴們在水泡子里抓小魚小蝦,過年時在村里放鞭炮的趣事。但他對東北的情感是復雜的。他認為,家鄉的商業氛圍不夠活躍,這讓想要闖蕩一番事業的人有些舉步維艱,復雜的人情往來也時常讓他感到無奈。
東北已是“回不去的故鄉”,但故鄉的四季流轉、風土人情,如同一場舊夢,在劉建軍心中反復放映。
一場短暫歸鄉帶來的鄉愁
和父親劉建軍不同,劉鑫屬于“被動”離開東北。在黑龍江上了兩年小學后,劉鑫跟隨父母南下煙臺。讀到初二時,由于學籍還在東北,他又回到東北,直到高考完。
不過,由于離開幾年時間,曾經親密無間的朋友卻生出一些陌生感。“可能我的東北話里夾雜著一些山東方言的表達,小伙伴們覺得有些奇怪。”劉鑫說,盡管如此,好在東北大地那寬廣的包容性,他很快就重新熟悉起來。
重返東北的四年里,是他感到最快樂的時光。他記得最深的是每年冬天掃雪,如果某天清晨推開窗發現飄雪了,他便知道下午的課程定會取消——因為同學們要集體出動掃雪清冰。
男生女生扛著鐵鍬掃帚涌到操場,名義上是勞動,實則是游戲。路面的冰層凍得發亮,需要揮舞鐵鍬用力敲擊。冬日里出了汗,劉鑫每次都感受到勞動帶來的暢快。
(圖/《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
掃完雪,人還帶著寒氣就走進暖和的課室。凍僵的臉頰發燙,汗濕的衣服貼著皮膚又涼津津的,冷熱交疊間,眼皮也跟著打架。
這些劉鑫現在想來平凡的瞬間,層層疊疊的,成為他美好純粹的青春記憶,也讓他短暫地找回歸屬感。
說“短暫”,是因為劉鑫很清楚自己要考出東北。這和班上大部分同學的志愿都是一致的,大家都對“外面”非常期待。劉鑫也認為沒有別的路了。他傷感地想,父母把老家的房子賣掉后,他在東北就沒有家了。
2014年,劉鑫考上北京的大學,畢業后繼續留京工作。業余時間,他開始寫小說,主角總是東北的遷徙者。他坦言,他心底對那片土地還有很深的感情。
事實上,每當心情不好時,他都會短暫“逃回”東北。那片林區像被時光施了靜止咒,十幾年過去,許多地方還與童年記憶分毫不差。只要一踏上熟悉的土地,劉鑫內心就踏實下來。他不必刻意與人寒暄,甚至開口說話時都會驚覺自己像個闖入者——他只是靜靜地走著,就得到治愈。
(圖/《漫長的季節》)
雖然劉鑫認為自己和東北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但他內心與家鄉深深連接著。“只要列車駛過山海關,聽著周圍的東北話,我就會興奮起來。”就像他的筆尖,每次都會先于思緒,觸碰到記憶里那片黑土地。
“在外面時間太久了, 其實我已經被塑造成另一個人”
家住哈爾濱南崗區的答答今年已經32歲,她自從大學畢業后就離家工作,在外漂泊已近10年。
但家鄉沒有發生太大改變,老建筑依舊矗立,街邊店鋪也未曾更換招牌,家樓下的“溫家燒餅店”飄出熟悉的面香。這次回家,她盯著1.5元的標價愣得出神——這是她7歲時的同款味道,25年過去,燒餅價只從5毛錢漲到1塊5,漲幅仿佛跑不過時光。
和劉鑫不同,答答是主動離開東北的。2016年夏天,答答大學畢業,她第一次認真思考“離開”,“我想到互聯網行業工作,但哈爾濱并沒有太多工作機會,所以離開是順其自然的選擇。”答答說道。
她的父母曾是典型的東北產業工人,直到2000年前后國企改制,鐵飯碗變成“停薪留職”,父母開始到外地做生意。父母的經歷,某種程度上也讓答答對“安穩”缺乏執念。她第一份工作在北京,5年后又遷往廣州,但直至現在,她仍未決定最終定居何處。
(圖/《燃冬》)
作為東北千萬外流人口中的一員,答答正經歷著一場微妙的身份認同危機。
初到南方城市時,巨大的生活差異曾讓她很不適應。她回憶起第一年到廣州時,恰逢圣誕節,她走在街上,滿眼都是綠色。“我感覺不到一點冬天的景象,回到家我就哭了,我覺得好傷感,這里離我的家太遠了。”
答答說,哈爾濱是一個冰雪城市,到12月時,屋外早已銀裝素裹,清雪工人凌晨5點就開始鏟雪,“咵咵”的鏟雪聲像ASMR。廣州的冬天卻只有雨,像東北晚秋的雨,帶著落寞感。
(圖/unsplash)
懷念東北的同時,答答也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在外面時間太久了,其實我已經被塑造成另外一個人。雖然本質上還是那個從哈爾濱走出來的自己,但許多細微之處已悄然改變。我身體里的某個部分,仿佛已經永遠地改變了。”答答說。
比如,她常想念小時候覺得無比美味的食物,可自己吃慣了南方的清淡飲食,如今再品嘗時,卻覺得家鄉的食物太咸了。又比如,每到三四月份,哈爾濱周邊的農田為了準備下一年的耕種,會焚燒秸稈。答答曾經習以為常的場景,如今卻讓她眼睛刺痛。她這才驚覺,自己的身體對家鄉的環境有些陌生了。
她這次回家,發現留在家鄉工作的年輕人,大多投身于直播和網約車,這對當地來說已經算是比較新興的行業。
“哈藥六廠像是我們那里發展的縮影。” 答答 介紹,始建于1912年的哈藥六廠是哈爾濱最早的制藥廠之一,因其獨特的建筑風格被稱為“東北盧浮宮”。可現在,大多數人只將哈藥六廠當作網紅打卡點,鮮少有人了解它的輝煌過往。
(圖/視覺中國)
答答認為,東北雖然流動性很大,但無論東北人走到哪里,心里都揣著一個永不褪色的冬天——那里有暖氣、有雪、有坐在炕頭上嘮嗑的記憶,還有無論離開多久都會為你留燈的老房子。
或許對于所有遷徙者而言,離開時都帶著陣痛,回望時又帶著眷戀。但無論如何,人們在異鄉的土地上也都續寫著各自的篇章。
(應受訪者要求,劉建軍、劉鑫、答答為化名)
編輯 L 校對 遇見 運營 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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