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
《特立獨行的豬》
王小波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25年5月13日,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位特立獨行的靈魂——王小波,迎來了他73歲誕辰。這位以“有趣的靈魂”著稱的作家,用荒誕的筆觸、犀利的批判和詩意的哲思,在時代的夾縫中撕開一道裂縫,讓自由與思考的光芒穿透沉默的迷霧。
王小波的早逝(1997年,45歲)像一道未完成的閃電,而他的思想遺產卻在死后迸發更耀目的光芒。《沉默的大多數》成為一代人精神覺醒的啟蒙書,他筆下的“王二”從虛構人物升華為對抗庸常的精神符號。正如他所說:“我來這個世界,不是為了繁衍后代,而是來看花怎么開,水怎么流”,這種對生命本質的追問,至今仍在叩擊著困于功利主義的現代人心靈。
在這個ChatGPT已能代筆萬言的時代,重讀王小波更具深意:他教會我們,真正的智慧不在知識的堆砌,而在保持對世界的好奇與懷疑。
有關“給點氣氛”
我相信,總有些人會渴望有趣的事情,討厭呆板無趣的生活。假如我有什么特殊之處,那就是:這是我對生活主要的要求。大約十五年前,讀過一篇匈牙利小說,叫做《會說話的豬》,講到有一群國營農場的種豬聚在一起發牢騷——這些動物的主要工作是傳種。在科技發達的現代,它們總是對著一個被叫做“母豬架子”的人造母豬傳種。該架子新的時候大概還有幾分像母豬,用了十幾年,早就被磨得光禿禿的了——那些種豬天天挺著大肚子往母豬架子上跳,感覺有如一坨凍肉被摔上了案板,難免口出怨言,它們的牢騷是:哪怕在架子背上粘幾撮毛,給我們點氣氛也好!這故事的結局是相當有教育意義的:那些發牢騷的種豬都被劁掉了。但我總是從反面理解問題:如果連豬都會要求一點氣氛,那么對于我來說,一些有趣的事情干脆是必不可少。
活在某些時代,持有我這種見解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我就經歷過這樣的年代——書書沒得看,電影電影沒得看,整個生活就像個磨得光禿禿的母豬架子,好在我還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發牢騷——發牢騷就是架子上殘存的一撮毛。大家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人人妙語連珠,就這樣把麻煩惹上身了。好在我還沒有被劁掉,只是給自己招來了很多批評幫助。這時候我發現,人和人其實是很隔膜的。有些人喜歡有趣,有些人喜歡無趣,這種區別看來是天生的。
作為一個喜歡有趣的人,我當然不會放棄閱讀這種獲得有趣的機會。結果就發現,作家里有些人擁護有趣,還有些人是反對有趣的。馬克·吐溫是和我一頭的,或者還有蕭伯納——但我沒什么把握。我最有把握的是哲學家羅素先生,他肯定是個贊成有趣的人。摩爾爵士設想了一個烏托邦,企圖給人們營造一種最美好的生活方式,為此他對人應該怎樣生活做了極詳盡的規定,包括新娘新郎該干點什么——看過《烏托邦》的人一定記得,這個規定是:在結婚之前,應該脫光了身子讓對方看一看,以防身上暗藏了什么毛病。這個用意不能說不好,但規定得如此之細就十足讓人倒胃,在某些季節里,還可能導致感冒。羅素先生一眼就看出烏托邦是個母豬架子,乍看起來美奐美輪,使上一段,磨得光禿禿,你才會知道它有多糟糕——他沒有在任何烏托邦里生活過,就有如此見識,這種先知先覺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老人家還說,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反過來說,呆板無趣就是不幸福——正是這句話使我對他有了把握。一般來說,主張扼殺有趣的人總是這么說的:為了營造至善,我們必須做出這種犧牲。但卻忘記了讓人們活著得到樂趣,這本身就是善。因為這點小小的疏忽,至善就變成了至惡……
這篇文章是從豬要求給點氣氛說起的。不同意我看法的人必然會說,人和豬是有區別的。我也認為人豬有別,這體現在人比豬要求得更多,而不是更少。除此之外,喜歡有趣的人不該像那群種豬一樣,只會發一通牢騷,然后就被劁掉。這些人應該有些勇氣,做一番斗爭,來維護自己的愛好。這個道理我直到最近才領悟到。
我常聽人說: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人對現實世界有這種評價、這種感慨,恐怕不能說是錯誤的。問題就在于應該做點什么。這句感慨是個四通八達的路口,所有的人都到達過這個地方,然后在此分手。有些人去開創有趣的事業,有些人去開創無趣的事業。前者以為,既然有趣的事不多,我們才要做有趣的事。后者經過這一番感慨,就自以為知道了天命,此后板起臉來對別人進行說教。我以為自己是前一種人,我寫作的起因就是:既然這世界上有趣的書是有限的,我何不去試著寫幾本——至于我寫成了還是沒寫成,這是另一個問題,我很愿意就這后一個問題進行討論,但很不愿有人就頭一個問題來和我商榷。前不久有讀者給我打電話,說:你應該寫雜文,別寫小說了。我很認真地傾聽著。他又說:你的小說不夠正經——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誰說小說非得是正經的呢?不管怎么說吧,我總把讀者當做友人,朋友之間是無話不說的:我必須聲明,在我的雜文里也沒什么正經。我所說的一切,無非是提醒后到達這個路口的人,那里絕不是只有一條路,而是四通八達的,你可以做出選擇。
生命科學與騙術
我的前半生和科學有緣,有時學習科學,有時做科學工作,但從未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充當科學的辯護士,在各種江湖騙子面前維護它的名聲——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榮幸。身為一個中國人,由于有獨特的歷史背景,很難理解科學是什么。我在匹茲堡大學的老師許倬云教授曾說,中國人先把科學當做洪水猛獸,后把它當做呼風喚雨的巫術,直到現在,多數學習科學的人還把它看成宗教來頂禮膜拜,而他自己終于體會到,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但是,這種體會過于深奧,對大多數中國人不適用。在大多數中國人看來,科學有移山倒海的威力,是某種叫做“科學家”的人發明出的、我們所不懂的古怪門道。基于這種理解,中國人很容易相信一切古怪門道都是科學,其中就包括了可以呼風喚雨的氣功和讓藥片穿過塑料瓶的特異功能。我當然要說,這些都不是科學。要把這些說明白并不容易——對不懂科學的人說明什么是科學,就像要對三歲孩子說明什么是性一樣,難以啟齒。
物理學家維納曾說,在理論上人可以通過一根電線來傳輸。既然如此,你怎么能肯定地說藥片不可能穿過藥瓶?愛因斯坦說,假如一個車廂以極高的速度運動,其中的時間就會變慢。既然如此,三國時的徐庶為什么就不能還在人間?答案是:維納、愛因斯坦說話,不該讓外行人聽見。我還聽說有位山里人進城,看到城里的電燈,就買個燈泡回家,把它用皮繩吊起來,然后指著它破口大罵:“媽的,你為什么不亮!”很顯然,城里人點電燈,也不該讓山里人看到。現在的情況是:人家聽也聽到了,看也看到了,我們負有解釋之責。我的解釋是這樣的:科學對于公眾來說,確實犯下了過于深奧的罪孽。雖然如此,科學仍然是理性的產物。它是世界上最老實、最本分的東西,而氣功呼風喚雨、藥片穿瓶子,就不那么老實。
大賢羅素曾說,近代以來,科學建立了權威。這種權威和以往一切權威都不同,它是一種理性的權威,或者說,它不是一種真正的權威。科學所說的一切,你都不必問它是從誰嘴里說出來的、那人可不可信,因為你可以用紙筆或者實驗來驗證。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驗證數學定理的修養,更不見得擁有實驗室,但也不出大格——數學修養可以學出來,實驗設備也可以置辦。數學家證明了什么,總要把自己的證明寫給人看;物理學家做出了什么,也要寫出實驗條件和過程。總而言之,科學家聲稱自己發明、發現了什么,都要主動接受別人的審查。
我們知道,司法上有無罪推定一說,要認定一個人有罪,先假設他是無罪的,用證據來否定這個假設。科學上認定一個人的發現,也是從他沒發現開始,用證據來說明他確實發現了。敏感的讀者會發現,對于個人來說,這后一種認定,是個有罪推定。舉例來說,我王某人在此聲稱自己最終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我當然不是認真說的!),就等于把自己置于騙子的地位。直到我拿出了證明,才能脫罪。鑒于此事的嚴重性,我勸讀者不要輕易嘗試。
假如特異功能如某些作家所言,是什么生命科學大發現的話,在特異功能者拿出足以脫罪的證明之前,把他們稱為騙子,顯然不是冒犯,因為科學的嚴肅性就在于此。現在有幾位先生努力去證明特異功能有鬼,當然有功于世道,但把游戲玩顛倒了——按照前述科學的規則,我們必須首先推定:特異功能本身就是鬼,那些人就是騙子;直到他們有相反的證據。如果有什么要證明的,也該讓他們來證明。
現在來說說科學的證明是什么。它是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信,絕不以權威壓人,也絕不裝神弄鬼。按羅素的說法,這種證明會使讀者感到,假如我不信他所說的就未免太笨。按維納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人可以通過電線傳輸,那我未免太笨;按愛因斯坦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也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時間會變慢,也未免太笨。這些條件太過深奧,遠不是特異功能的術者可以理解的。雖然那些人可能看過些科普讀物,但連科普都沒看懂。在大家都能理解的條件之下,不但藥片不能穿過塑料瓶,而且任何剛性的物體都不可能穿過比自身小的洞而且毫發無損,術者說藥片穿過了分子間的縫隙,顯然是不要臉了。那些術者的證明,假如有誰想要接受,就未免太笨。如果有人持相反的看法,必然和“騙”字有關,或行騙,或受騙。假如我沒有勇氣講這些話,也就不配做科學的弟子。因為我們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假如不把這個“騙”字說出來,就只好當笨蛋了。
關心“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的人都知道,像藥片穿瓶子、耳朵識字這類的事,有時靈,有時不靈。假如你認真去看,肯定碰上它不靈,而且也說不出什么時候會靈。假如你責怪他們:為什么不把特異功能搞好些再出來表演,就拿他們太當真了。仿此我編個笑話,講給真正的科學家聽:有一位物理學家致電瑞典科學院說:本人發現了簡便易行的方法,可以實現受控核聚變,但現在把方法忘掉了。我保證把方法想起來,但什么時候想起來不能保證。在此之前請把諾貝爾物理獎發給我。當然,真正的物理學家不會發這種電報,就算真的出了忘掉方法的事,也只好吃啞巴虧。我們國家的江湖騙子也沒發這種電報,是因為他們層次太低。他們根本想不到騙諾貝爾獎,只能想到混吃混喝,或者寫幾本五迷三道的書,騙點稿費。
按照許倬云教授的意見,中國人在科學面前,很容易失去平常心。科學本身太過深奧,這是原因之一。民族主義是另一個原因。假設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是外國人發明的,到中國來表演,相信此時它已深深淹沒在唾液和粘痰的海洋里。眾所周知,現代科學發祥于外國,中國人搞科學,是按洋人發明的規則去比賽規定動作。很多人急于發明新東西,為民族爭光。在急迫的心情下,就大膽創新,打破常規,創造奇跡。舉例來說,五八年大躍進時就發明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樣,上點歲數的都記得:一根鐵管,一頭拍扁后,做成單簧管的樣子,用一片刀片做簧片。他們說,冷水從中通過,就可以變成熱水,徹底打破熱力學第二定律。這種東西叫做“超聲波”,被大量制造,下在澡堂的池子里。據我所見,它除了割破洗澡者的屁股,別無功能;我還見到一個人的腳筋被割斷,不知他現在怎樣了。“特異功能”“生命科學”就是九十年代的“超聲波”。“超聲波”的發明者是誰,現在已經不可考,但我建議大家記下現在這些名字,同時也建議一切人:為了讓自己的兒女有臉做人,盡量不要當騙子。很顯然,這種發明創造,絲毫也不能為民族爭光,只是給大家丟丑,所以讓那些假發明的責任者溜掉有點不公道。我還建議大家時時想道:整個人類是一個物種,科學是全人類的事業,它的成就不能為民族所專有,所以它是全人類的光榮;這樣就能有一些平常心。有了平常心,也就不容易被人騙。
我的老師曾說,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學習科學,尤其要有平常心。如羅素所言,科學在“不計利害地追求客觀真理”。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如此淳樸和善良。尤瑟納爾女士說:“當我計算或寫作時,就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人類。”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是 如此崇高的事業。我用大師們的金玉良言勸某些成年人學好。不用別人說,我也覺得此事有點可笑。
現在到了結束本文的時候,可以談談我對所謂“生命科學”的看法了。照我看,這里包含了一些誤會。從表面上看,科學只認理不認人,仿佛它是個開放的領域,誰都能來弄一把,但在實際上,它又是最困難的事業,不是誰都能懂,所以它又最為封閉。從表面上看,科學不斷創造奇跡,好像很是神奇,但在實際上,它絕無分毫的神奇之處——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科學是對真正事實的實事求是——它創造的一切,都是本分得來的;其中包含的血汗、眼淚和艱辛,恐非外人所能知道。但這不是說,你只要說有神奇的事存在,就會冒犯到我。我還有些朋友相信基督死了又活過來,這比藥片穿瓶更神奇!這是信仰,理當得到尊重。科學沒有理由去侵犯合理的宗教信仰。但我們現在見到的是一種遠說不上合理的信仰在公然強奸科學——一個弱智、邪惡、半人半獸的家伙,想要奸污智慧女神,它還流著口水、吐著粘液、口齒不清地說道:“我配得上她!她和我一樣的笨!”——我想說的是:你搞錯了。換個名字,到別處去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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