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青島已被日本侵略軍占領。日軍為鞏固對青島港的控制,在李滄區永安路建造了這座炮樓,守護附近的一座變電站。炮樓呈三層圓柱形,高約十米,占地約20平方米。墻體用花崗巖和鋼筋混凝土澆筑,最厚處達72厘米,能抵御重機槍掃射。
12個射擊孔均勻分布,面向四方,便于監視和射擊。地下室通過狹窄的螺旋樓梯與地上相連,樓梯僅容一人側身通過。整個建筑密不透風,設計冷酷,專為戰爭服務。施工期間,日軍工兵晝夜趕工,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鳴響徹巷子。建成后,炮樓成為日軍在青島的防御據點之一,射擊孔后架設的機槍指向港口方向。
1945年8月,日本戰敗投降,青島擺脫占領。日軍撤離后,炮樓被遺棄,彈孔和射擊孔積滿灰塵,墻體上殘留戰爭的痕跡。戰后的青島百廢待興,住房緊張,城市管理者無暇拆除這些堅固的戰爭遺跡。
部分炮樓被改作倉庫或臨時住所,永安路的這座因靠近國企工廠,被劃為職工宿舍用地。巷子里的居民路過時,遠遠望一眼,腳步加快,不愿靠近這冷硬的建筑。
1962年,孫氏家族的父親,一位電業部門的普通職工,接到單位分配宿舍的通知。他帶著一家12口人,包括父母、妻子和幾個孩子,來到永安路39號。分配的宿舍正是這座炮樓,面積僅20平方米。入口低矮,需低頭進入,內部昏暗,空氣潮濕,散發霉味。
墻壁粗糙冰冷,射擊孔透進微弱光線,螺旋樓梯上銹跡斑斑。孫家別無選擇,住房短缺的年代,能有棲身之地已是幸事。他們將行李堆在角落,木板床擠滿地下室,生活從此展開。
孫家入住后,立即著手改造。父親用木板在螺旋樓梯上搭出隔層,分隔出臥室空間。母親拿舊報紙糊住部分彈孔,試圖擋住冷風。孩子們搬來木桌,擺在地下室入口,作為餐桌。夜晚,全家擠在木板床上,蓋著薄被,寒氣從混凝土墻滲入。
炮樓沒有下水道,廁所用木板在地下室角落圍出,氣味刺鼻。照明靠一盞吊在屋頂的電燈,昏黃的光搖曳不定。父親每天清晨檢查射擊孔旁的裂縫,防止雨水滲入。改造艱難,但炮樓的堅固也帶來好處:夏天,厚墻隔絕酷暑;冬天,寒風難透墻體。孫家用有限的資源,慢慢適應這特殊的家。
冬天是最大的挑戰。72厘米厚的墻體鎖住熱量,室內常比室外更冷。地下室稍暖,但潮濕,衣物掛在墻邊總帶霉味。父親從工廠搬來煤爐,放在二層中央。點燃煤塊,煙霧彌漫,家人咳嗽不止。射擊孔透進微風,火苗搖晃,溫暖難以持久。
母親用破布塞住射擊孔,布料卻被風吹落。父親借來鐵絲固定木板封孔,但擋光后室內更暗。孩子們裹著棉被,擠在爐邊,腳下地面冰冷。1960年代末,青島推廣集中供暖,鄰近平房接上暖氣管,孫家卻因炮樓的厚墻被排除在外。父親向單位申請支援,答復是:施工太難。
1970年代初,孫家次子已成年,在工廠工作。他注意到一個射擊孔在陽光下冒出熱氣,孔洞深且狹窄,邊緣有裂紋。他提出利用射擊孔引暖氣管,父親同意嘗試。父子倆從工廠借來鑿子和鐵錘,輪流敲擊混凝土。
火星四濺,灰塵嗆人,鑿子在墻體上留下淺痕,手臂震得發麻。母親遞水,提醒小心碎石。鑿孔耗時數月,混凝土摻雜鋼筋,鑿到深處,工具常卡住。一次,父親用力過猛,鑿子斷裂,碎片劃破手掌,血滴在地面。家人停工數日,借來更硬的工具,繼續鑿擊。
1970年代中期,射擊孔終于鑿通,露出拳頭大的通道。次子從工廠找來細鋼管,試著穿過孔洞。管道卡在半途,需反復調整角度。連接市政供暖又遇阻礙。父親多次跑單位,填寫申請表,協調施工隊。
1970年代末,青島供暖系統有限,炮樓的特殊性讓工人卻步。1980年代初,市政供暖擴展,一支施工隊來到永安路,挖開巷子地面,鋪設主管道。父子倆指揮工人將支管接到射擊孔。管道連接當天,暖氣初通,微熱蒸氣從管口冒出。這場從彈孔引暖的努力,斷續耗費近20年。
暖氣通入后,孫家繼續改造炮樓。1980年代,次子成家,妻子和孩子嫁入。射擊孔裝上玻璃,陽光灑入,驅散陰冷。玻璃安裝時,次子站在梯子上,用螺絲刀固定窗框,汗水滴落。地下室地板因多年沉降低近一米,工人用水泥重新鋪平,灰塵彌漫。
廁所從木板隔間升級為帶瓷磚的衛生間,水管從地下室引出。空間隨家族壯大更顯擁擠,次子的子女長大,結婚生子,五代人同住20平方米。
巷子里的鄰居對炮樓既好奇又敬畏,有人來參觀,摸著厚墻感嘆其結實。青島城市面貌日新月異,周圍平房被高樓取代,炮樓因堅固和歷史價值保留,成為地標。2000年代,政府啟動老城區改造,永安路的民房陸續拆遷。
施工隊測量炮樓結構,確認無法輕易拆除。孫家接到通知,可繼續居住。他們在墻外裝上空調外機,電線從射擊孔引出。地下室清理后存放米面,木架上擺滿腌菜罐。次子的孫子在炮樓內外跑動,手指彈孔,追問往事。
2020年,炮樓墻體斑駁但無裂縫。次子年過七十,頭發花白,走路略緩。他常檢查暖氣管,擦拭管道銹跡。巷子里年輕人稱炮樓為“活博物館”,拍照留念。孫家五代人,用58年將戰爭堡壘變為家。
這段58年的居住史,亦是青島從戰后重建到現代化的變遷。炮樓的厚墻承載了日軍侵略的罪證,也見證了孫家的韌性。72厘米的混凝土,擋住炮火,也困住溫暖。
20年接通暖氣,是一家人對生活的堅持。鄰里間的議論,從最初的驚訝到后來的敬佩,反映了社會對這段歷史的認知。炮樓未被高樓取代,孫家未被變遷拋棄。他們用行動證明,家不僅是空間,更是時間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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