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大人以針腳補歲月,以豁達度人生。
早年東北師大中文系春節(jié)聯(lián)歡會有一條燈謎:“陳立夫(打我校一人名)。”謎底很快就被人猜出,是陳立的丈夫——文藝理論家李樹謙。陳立是校醫(yī)院的護士,多年后,這個陳立陳醫(yī)生,成了我的岳母。沒經(jīng)過什么考驗,也沒提住房、工作、彩禮等條件,松松快快,高高興興,我就當了李家女婿。
這是一個隨和之家,沒有這樣那樣的說道。岳母厚道,不嘮叨,悶頭干家務(wù),不給子女派活兒,也不“攀”岳父。岳父沒干活,吃現(xiàn)成的并不“心虛”,時而還開開玩笑。老伴廚房做飯,老頭兒鼻孔嘶嘶吸氣,故作驚訝地說:“你咋整的陳立,咋做得這么香呢?”岳母拉長聲音,回了一個字:“扯——”參觀北京大觀園景區(qū),照相點的人說:“老太太這么富態(tài),照個古裝相吧。”岳母愛照相,沒等我們繼續(xù)動員,便戴上綢緞抹額,套上繡花衣袍,拿了一柄圓扇,美滋滋地將笑容送進鏡頭。圍觀的人贊嘆:“太像賈母了。”我說“啥賈母?老陳太太。”
老陳太太算是一個勇敢的人,從未出過遠門,卻獨自帶著五歲外孫女,以花甲之年,大包小裹,到成都、北京、秦皇島探親。旅途茫茫,街巷陌生,走岔了路與親人失聯(lián),不急不慌,東問西闖,終于擺脫困境。
最勇敢的一次,是在海南萬泉河坐飛機。早期管理不太嚴,河畔停的是一種簡陋的小飛機,模樣不比地面跑的“三驢蹦子”受端詳。除了駕駛員,只能容納兩名乘客。
“還坐嗎?”我有點擔心。“坐!”老太太語氣堅決。為了給二老拍照,我讓他倆乘一架飛機,我和妻子乘另一架。岳母體胖,笨拙地擠進狹窄的艙位,把住護欄,像坐公交車一樣坦然。升空后,河流和公路越來越細,持續(xù)的轟鳴聲和強烈的顛簸感令我大為不安。遠遠望去,老太太竟在天那邊向我們招手,擺Pose。飛了幾圈,好歹落了地,我細看,那機翼表皮蒙的不是金屬,而是軟塌塌的帆布。更吃驚的是,帆布已然破舊,上面還露出幾個窟窿眼。頓時后怕起來,萬一這小飛機折斷了翅膀,一頭扎進萬泉河,我該如何搭救不會水的二老?好像哪本書上說過,水中救人該用側(cè)泳。岳父瘦,比較好弄,老太太分量那么重,我一只手劃水,另一只手帶得動她老人家?做子女的冒失、“彪”,老人也跟著“彪”?或許,這是一種信任,天塌下來,姑爺子這么大個兒,你不頂誰頂?
還有一次坐飛機,是去美國探親,空姐推著飲料車過來,問岳母喝什么。岳母不會英文,口又渴,用中文連叫兩聲“橘汁”。過后講給我們,當時她想模仿一下洋腔,就憋著嗓子,將“汁”字發(fā)成“賊”的聲音。美國空姐善解人意,或者岳母弄出的動靜,跟英文Orange(橘子)的發(fā)音多少貼邊兒,就給老太太斟了一杯“橘賊”。“您得學(xué)點英文啦!”我們說。她有點猶豫,我們又說:“好學(xué),和中文掛上鉤,一記一個準兒。”當場教了幾個“掛鉤”單詞,比如蘋果Apple,就讀“愛跑”。老太太很喜歡這個辦法,背了又背。次日女兒考母親,那個蘋果,怎么說來著?老太太張口就來:“跑得快!”女兒笑出了眼淚:“您這一跑,是挺快的。”
岳母1947年參加工作,當?shù)氖亲o士。有一段時間岳父在北京編書,岳母帶著三個孩子,自學(xué)醫(yī)科夜大。上解剖課嘔吐不止,還堅持記筆記,考上醫(yī)生資格,當了醫(yī)生。那時身上、家里,總有一股淡淡的藥香。
我和妻子有個美國朋友,是退休的老警長,邀請我們?nèi)ズ_吽淖∷隹停h遠迎出門來。我先嘀里嘟嚕一長串英文,介紹岳父是遼寧省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的副主席(須說全稱,簡稱“文聯(lián)”怕人家不明白)。老警長可能第一次聽說,天下還有這樣一種單位和職務(wù),表情有些茫然,禮貌地“嗨”了一聲,將目光轉(zhuǎn)向岳母。我只說一詞:Doctor(醫(yī)生,博士),老警長眼睛一亮,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陪陳醫(yī)生走在頭里,李副主席老實巴交跟在后面。
要寫這篇稿了,我跟妻子打聽老太太的“好人好事”,妻子說那太多了,無論刮風下雨,生人熟人,她都給認真看病。蹬一輛二六小綠車,嘎吱嘎吱,泥一身水一身。有“耐心煩兒”,心軟,見不得人受苦,患者都愛找她診治。不論在長春,還是后來調(diào)到沈陽,她的診桌旁總圍著一群患者。特殊年代醫(yī)院一度停診,患者紛紛找到家里。岳母一人忙不過來,叫我未來的媳婦幫忙。先在娘身上練手,注射,針刺,扎得青一塊紫一塊。退休多年,仍不斷有人登門求助,號脈,量體溫,測血糖,打聽藥,包扎傷口……聽診器和一個長方鐵盒的老式血壓器,總擺在明面兒,伸手可及。二老晚年跟我們生活。岳父耳聾,語言交流不便,骨折住院回來,兩位老人默默躺在床上,手握著手,久久不松。
岳父去世,岳母日漸衰弱,整天呆坐,不說話。我想哄她開心:“陳醫(yī)生,你咋這么年輕?一點不像九十多歲的人。”岳母不笑:“扯——”我說:“真事,你那年在大觀園照的相,人見人夸,都被放大展覽啦!”這回老太太露出笑意:“你就編吧。”我買菜回來,襯衫外表干爽,里邊汗流浹背。我想表功,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徑直往衣衫里頭送。老太太一愣,縮縮探探,摸了一手汗水出來,笑說:“劉先生,受累了。”“劉先生”是物業(yè)維修工的叫法,常被老人拿來打趣。保姆小張跟我說,老人遇事不喊別人,總喊我的名字,聽后心里很暖。岳母去世后,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幾雙她親手縫補的襪子,腳跟部位的補丁平展熨帖,針腳勻稱。盡管現(xiàn)在已是二十一世紀的數(shù)智時代,她還像從前那樣為我補襪子,不讓補就不樂意。母親生前說,她跟親家母能嘮到一起,吃到一起。兩個東北老太太都愛吃煮苞米、烀地瓜、高粱米水飯、小蔥大醬拌土豆茄子這些莊稼院的飯菜。母親去世,我大哭,岳母過來安慰,她想抱抱我,但個子矮胳膊短,抱不攏,就抬起頭,拍著我的后背說:“你還有一個媽媽,我也是你媽媽。”
現(xiàn)在,岳母也去世三年多了。想象中,她又坐了“飛機”,在藍天上飛。“當時只道是尋常”,至今憶起,眼窩發(fā)熱,眼窩發(fā)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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