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甲巷社區內,陳守根蹲在他的寶貝茄子旁邊,用他那粗糙的手輕輕撫著那片深紫色的光滑表皮,像是撫摸孫女的頭發一樣小心翼翼。七月的陽光毒辣得很,他額頭上沁出的汗珠順著皺紋的溝壑往下淌,最后掛在下巴上搖搖欲墜。
"老陳,又來看你的茄子啊?"隔壁樓的李阿姨提著菜籃子經過,笑瞇瞇地打招呼。
"哎,來看看。"陳守根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地檢查著葉片背面有沒有紅蜘蛛。退休前他是中學的生物老師,現在這片不到十平米的小菜地就是他全部的課堂了。
這片菜地原本是小區綠化帶的一角,雜草叢生。三年前陳守根從老家搬來和兒子同住后,就盯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他花了整整一個月,每天早起晚歸,硬是把這塊地收拾出來,種上了他從老家帶來的茄子種子。
"爸,物業又打電話來了。"兒子陳明下班回家,西裝革履地站在菜地邊上,皮鞋上沾了一點泥土,他皺了皺眉,輕輕跺了跺腳。陳守根慢悠悠地站起身:"說什么了?"
"還是老一套,說您的菜地影響小區美觀,要求整改。"陳明松了松領帶,"趙經理說最遲下周就得處理掉。"
"處理?"陳守根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敢!我這茄子再有兩周就能收了,他們要是敢動,我跟他們拼命!"
"爸,您別激動。"陳明嘆了口氣,"要不這樣,我跟物業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保留一小塊?其他的地方種點花什么的..."
"不行!"陳守根斬釘截鐵地打斷兒子,"一塊都不能少!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嗎?這土是從老家運來的,這種子是我爺爺留下來的老品種!市場上根本買不到這么香的茄子!"
陳明看著父親激動的樣子,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這些茄子對父親意味著什么——那是他與過去生活的唯一聯系,是他在這個陌生城市里的精神寄托。
第二天一早,陳守根正在給茄子澆水,一個穿著筆挺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陳守根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物業經理趙志強,那個一直想鏟平他菜地的"敵人"。
"陳叔,早啊。"趙志強擠出一個職業化的笑容,"咱們上次說的事,您考慮得怎么樣了?"
陳守根繼續澆他的水,假裝沒聽見。趙志強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陳叔,您看啊,小區有規定,公共綠地不能私自占用種菜。而且您這菜地吧,施肥的時候味道挺大的,已經有不止一戶業主投訴了。"
"我用的都是有機肥,哪來的臭味?"陳守根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倔強的光,"那些花花草草就不施肥了?就香了?"
"這不是一回事..."趙志強搓了搓手,"這樣吧陳叔,我們物業出錢,給您買幾個大花盆,您把茄子移栽到花盆里,放在您家陽臺上,怎么樣?"
"花盆?"陳守根冷笑一聲,"你懂種地嗎?茄子根系發達,花盆那點土夠干什么的?"他指著地里的茄子,"你看看,這都結了小茄子了,現在移栽?你是想害死它們吧?"
趙志強的臉色沉了下來:"陳叔,我是好言相勸。如果下周前您不自己處理,我們就只能按規定辦事了。"
"你敢!"陳守根猛地站起來,手里的水壺"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我告訴你,誰要是敢動我的茄子,我就...我就..."
他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眼前的趙志強變成了兩個、三個,周圍的景物開始旋轉。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樹干才沒摔倒。"陳叔?您沒事吧?"趙志強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住他。
"滾開!"陳守根甩開他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趙志強尷尬地站在原地,看著老人慢慢走回家的背影,搖了搖頭。那天晚上,陳守根做了個噩夢。夢里一群人拿著鐵鍬和鋤頭,瘋狂地鏟著他的菜地。他拼命阻攔,卻怎么也趕不走他們。最后,他心愛的茄子被連根拔起,扔在地上任人踐踏。
"別碰我的茄子!"他大喊著驚醒,發現自己的睡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圖片來源于網絡,侵刪
接下來的幾天,陳守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的菜地。即使回家吃飯,也要讓老伴幫忙看著。小區里的鄰居們都知道他和物業的"戰爭",有人支持他,也有人覺得他太固執。"老陳啊,算了吧,不就是幾棵茄子嗎?"老棋友王大爺勸他,"年紀大了,別跟人置氣,對身體不好。"
陳守根搖搖頭:"你不懂。這不僅僅是茄子的問題。"
第五天早晨,陳守根像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去菜地。剛走到樓下,他就覺得不對勁——菜地那邊圍了幾個人,還有機械的轟鳴聲。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加快腳步幾乎是跑著過去。撥開圍觀的人群,他看到一臺小型挖掘機正在作業,而他的菜地——他精心照料了三年的菜地——已經被鏟平了一大半!
"住手!給我住手!"陳守根聲嘶力竭地喊道,沖上前去擋在挖掘機前面。
挖掘機停了下來,趙志強從旁邊走過來:"陳叔,我們給過您時間了..."
"畜生!你們這些畜生!"陳守根渾身發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我的茄子...我的茄子啊..."
他蹲下身,顫抖著捧起一株被鏟斷的茄子苗。那上面已經結了幾個小茄子,再過幾天就能收獲了。現在它們全都毀了,斷莖處滲出透明的汁液,像是植物的眼淚。陳守根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呼吸變得困難。他想站起來理論,卻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自己的菜地里。
"陳叔!陳叔!"趙志強這下真的慌了,趕緊招呼人,"快叫救護車!"
當陳守根在醫院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兒子焦急的臉。"爸,您感覺怎么樣?"陳明緊緊握著他的手。
"我的...茄子..."陳守根虛弱地問。
陳明和站在床尾的趙志強交換了一個眼神。趙志強走上前,低著頭說:"陳叔,對不起,我不知道您這么...醫生說您是情緒激動引起的短暫性腦缺血,需要好好休息。"
"趙經理已經叫停了施工,"陳明補充道,"剩下的茄子都保住了。"
陳守根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病房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陳叔,"趙志強猶豫了一下,"我能問問嗎,為什么這些茄子對您這么重要?"
陳守根沉默了很久,久到陳明以為他又睡著了。終于,老人緩緩開口:"那是我爺爺留給我的種子...唯一的東西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重重地敲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
"我小時候,家里窮,經常吃不飽。爺爺就在后院種了一片茄子,那是我們夏天主要的蔬菜。"陳守根慢慢回憶著,"爺爺說,茄子是最有骨氣的蔬菜,越是干旱炎熱,結的果實就越飽滿。"
他睜開眼睛,看向趙志強:"我教書育人一輩子,退休后跟著兒子進城,什么都帶不走...就帶了這一小包種子。它們是我和故鄉的唯一聯系了。"趙志強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想起自己遠在老家的父親,那個同樣固執的老頭。
"陳叔,我..."他剛要說話,醫生推門進來了。"家屬在嗎?需要談一下檢查結果。"醫生看了看陳明。
陳明跟著醫生出去了,留下趙志強在病房里陪著陳守根。尷尬的沉默蔓延著,最后趙志強清了清嗓子:"陳叔,我向您保證,剩下的菜地不會再動了。我...我會想辦法跟其他業主解釋。"陳守根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這個一直跟他作對的年輕人會突然轉變態度。
"為什么?"他直截了當地問。
趙志強苦笑了一下:"因為我爸...他跟您很像。去年老家拆遷,他為了一棵老梨樹死活不肯簽字,最后氣得住了院。"他搖搖頭,"我當時覺得他不可理喻,現在才明白...那棵樹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陳明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他看了看趙志強,欲言又止。"怎么了?"陳守根敏銳地察覺到兒子的異常。
"爸...醫生說..."陳明深吸一口氣,"您有早期阿爾茨海默癥的跡象,需要定期復查和..."
"老年癡呆?"陳守根打斷他,突然笑了,"難怪我最近老是忘東西...還以為是年紀大了的正常現象。"
趙志強震驚地看著老人平靜的反應,大多數人聽到這種診斷都會難以接受。"爸,您別擔心,醫生說早期干預可以延緩發展..."陳明急忙安慰道。
"我有什么好擔心的?"陳守根擺擺手,"活到這歲數,什么都看開了。就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就是怕有一天,連我的茄子都認不出來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深刻地刺進在場每個人的心里。
圖片來源于網絡,侵刪
三天后,陳守根出院回家。讓他驚訝的是,他的菜地不僅沒有被進一步破壞,反而被修整得更加整齊。被鏟掉的部分重新翻過土,周圍還圍了一圈矮矮的木柵欄。
"這是..."他疑惑地看向兒子。
"趙經理帶人弄的,"陳明解釋道,"他跟業委會商量好了,保留您的菜地作為'社區懷舊角',還說要請您給小區里的孩子們講講種植知識呢。"陳守根走到幸存的茄子旁邊,輕輕撫摸著那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紫色果實。它們經歷了這場風波,依然頑強地生長著,有幾個已經可以采摘了。
"趙經理說,等這批茄子熟了,他想買一些..."陳明小心翼翼地說。
"買?"陳守根哼了一聲,"我種的東西從來不賣。告訴他,想吃的話,自己來拿。"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帶瓶好酒來。"
陳明笑了,他知道這是父親表達和解的方式。那天晚上,陳守根親自下廚,用第一批收獲的茄子做了他最拿手的紅燒茄子。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老伴笑著說好久沒聞到他做的菜香了。飯桌上,陳守根夾起一塊茄子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擴散,那是童年的味道,故鄉的味道,也是堅持和記憶的味道。
"好吃嗎?"老伴問。他點點頭,突然覺得眼眶發熱:"嗯,還是那個味...跟我爺爺種的一模一樣。"
窗外,夕陽的余暉灑在那片小小的菜地上,木柵欄投下長長的影子。幾株幸存的茄子挺立在中央,深紫色的果實驕傲地指向天空,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這里是我的家,誰也別想把我趕走。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