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jīng)》《聊齋志異》等傳統(tǒng)古書中蘊藏的傳統(tǒng)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咱們數(shù)數(shù)那星星吧。后生尋著輕松的事要博得少女的歡心。這夜里只有星月,他不說明那是天斑駁后的孔隙。
兩個人就數(shù)起來,每一次和每一次的數(shù)目不同,似乎越數(shù)越多,他們怨恨起自己的算術成績了。
后生的想象力好,又說起他和老娘居住的房子,如何在午時激射有許多光柱,而每個光柱都活活地動。少女卻立即想到了房頂?shù)目吡瑳]有笑起來,卻沉沉地說:你要練縮身法的。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所愛的,唯獨怨恨的是他的個子,他的個子太高了。后生并不解她的意思,自作了聰明,說不是有個成語,天塌下來高個子撐嗎?她狼一樣兇惡地撕裂了他的嘴,咆哮著說不許再胡說八道,因為寨子里人都習練這種功法了。
后生自此練功,個子似乎萎縮下去。而不伐的樹木長得十分茂盛,不捕的野獸時常來咬死和吃掉家畜家禽,不砍傷的荒草已銹滿了長莊稼的田地。老鼠多得無數(shù),他一睡著就要啃他的腳丫子;有一次帽子放在那里三天,取時里面就有了一窩新生的崽仔。后生有些憤恨,它們在這個時候,竟如此貪婪!這么想著,又陡然添一層悲哀,或許將來沒有了天的世界上,主宰者就是這些東西吧?
一日,少女再一次來到樹林子,他將他的想法告訴了少女。少女沒有說話,只是領他進寨子去。寨子里再沒有一個人,巷道中、墻根下到處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他疑疑惑惑,少女卻瘋了一般地縱笑,一邊笑著走一邊剝脫一件件衣服,后來就赤條條一絲不掛了,爬到一座碾盤上的木板上,呼叫著他,央求著他。等后生也爬上去了,木板悠晃不已,如水石滑舟,如秋千送蕩,他終于看清碾盤上鋪著一層豌豆,原是寨中人奇妙的享樂用具。他們極快進入了境界,忘物又忘我,直弄翻了木板,兩個人滾落到碾盤下的一堆亂石上。亂石堆的高低橫側恰正好適合了各種雜技,他們感到是那樣的和諧,動作優(yōu)美。他說,寨中的人呢,難道只有咱們兩個人在快活?她說他們就在身下,在快活中都變成石頭了。后生這才發(fā)現(xiàn)石頭果然是雙雙接連在一起的。他想站起來細看,少女卻并不讓停歇,并叮嚀著默默運作縮身的功法。后生全然明白了,于是加緊著力氣,希望在極度的幸福里昏迷而變成石頭,兩個在所有石頭中最小的連接最緊的石頭。
天仍在斑駁脫落。斑駁脫落就斑駁脫落吧。
后生和少女已經(jīng)變化為石頭了,但興奮的余熱一時不能冷卻。嘴是沒有了,不能說話,耳朵仍活著并靈敏。他們在空闊的安靜的山上聽到了狼嚎和虎嘯,聽見了天斑駁脫落下來的膚片滴瀝,突然又聽到了兩個人的吵架聲。少女終于聽出來了,那不是人聲,是鬼語。一個鬼是早年死去的老村長,一個鬼是早年死去的副村長。他們兩位領導活著的時候有路線之爭,死了偏偏一個埋在村路的左邊,一個埋在村路的右邊,兩個鬼就可以坐在各自的墳頭上吵,吵得莊嚴而有趣。
少男
一個人出去采藥再沒有回來,以為已經(jīng)滾坡橫死,他卻在一個晚上給村里人托夢:他是在雞腸溝的瀑布崖上做仙了,讓村里的人忘記他的好處,也讓他的家妻忘記曾嫌棄過她的壞處。第二天,村人都在議論這個夢,那人的家妻卻忘不了丈夫,哭天嚎地,央求人們幫她去找回自己的男人。
村里的人就一起去雞腸溝。雞腸溝亂石崩空,荊棘縱橫,他們以前從未去過,果然在一處看見了那個崖。崖很高,仰頭未看到其頂,長滿了古木,古木上又纏繞了青藤。此時正是黃昏,夕陽映照,所有的男人都看見了崖頭有一道瀑布流下來,很白,又很寬,扯得薄薄的如挑開的一面紗,風吹便飄。從那古木青藤的縫隙里看進去,卻是許多白艷的東西,似乎是一群光著身子的人在那里洗澡,或者是從水中才沐浴出來坐臥在那里歇息。如果是人,什么人都有這么豐腴、這么白艷呢?托夢人說他是成了仙,仙境里沒有這么多豐腴、白艷何以稱作仙境呢?天下的瀑布能有這般白這般柔?于是,男人們的神色都變化,一時沉醉于非非之想中,樣子發(fā)憨發(fā)癡。男人的變化,女人們覺察到了,但并未明白他們是怎么啦,因為她們未看懂隱在古木中的東西。但她們體會最深的是自己只有一個丈夫,當男人們一步步往崖根下走時,她們各自拉住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個。
一位勇敢的少男堅持往前走,他是新婚不久的郎君。他往前走,新娘往后拖,郎君的力氣畢竟大,倒將新娘反拖著越來越走近崖根,奇妙的事情就發(fā)生了。遠遠站定的男女看見他們在崖根下的那塊青石板上,突然衣服飄動起來,雙腳開始離地,升浮如兩片樹葉一樣到了空中,一尺高,三尺高,差不多八九尺高了,但他們卻又靜止了一刻,慢慢落下來。落下來也不容新娘掙扎,再一尺高,三尺高升浮空中,同樣在七八尺的高度上靜止片刻再落下來。這次新娘就一手抓住了石板后的一株樹干,一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大聲呼救:幫幫我吧,難道你們看著我要成為寡婦嗎?村人同情起這新婚的少婦,她雖然并不漂亮,但也并不丑到托夢人的那個家妻,年紀這么輕,真是不忍心讓她做寡。并且,男人們都是看見了古木內(nèi)的景象,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仙境,而自己的妻子已死死阻止了自己去享樂,那么,就不能允許和自己一樣的這個男人單獨一個去,況且他才是新婚,這個不知足的家伙!于是乎,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的要求下一人拉一人排出長隊拖那崖根的夫婦,將那郎君拉過來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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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王越美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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