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曉暉
“長江往事”系列聚焦長江流域的歷史片段與地方舊跡,整理解讀散佚文獻、報刊檔案和歷史影像,力求還原真實的區域歷史,呈現大江兩岸的文化記憶。
本文首發于2025年4月27日《九江日報·長江周刊》總第1027期,以下為原文。
《長江往事 | 潯陽江上的美國商船》和《長江往事 | 九江港的英國商船》,講述了清末至民國時期英美洋行在長江航運業的爭霸往事。本文為該系列的第三篇,聚焦一位后來者、也是同樣舉足輕重的外國企業——日清汽船株式會社。
從1861年長江三口(漢口、九江、鎮江)開埠起,到抗戰結束的八十余年間,揚子江上往來的現代化蒸汽輪船,大多隸屬于外國洋行的商船或列強的軍艦。其中,美國旗昌、英國太古與怡和三大輪船公司,長期主導著長江航運的命脈。這些輪船公司在九江均建設了專用碼頭,并設有貨棧。每當英美的大輪駛近九江港,轟鳴的輪機聲、煙囪冒出的濃煙,以及響徹十余里的“拉喂子”(鳴笛,“喂子”系汽笛 whistle 的音譯),無不在宣示它們的存在與霸權。
辛亥革命前夕,長江航運格局迎來了新的挑戰者。一支新銳船隊的出現格外引人注目。不同于英美公司在船體兩舷涂飾公司英文縮寫,這支船隊的標識更為醒目:其輪船煙囪上赫然漆著四個醒目的白色圓環。
這個獨特的“四環”標志,曾一度象征快捷與廉價;而后,它逐漸淪為經濟掠奪的象征;最終,隨著抗戰勝利,這個代表侵略者的標志也從揚子江上永遠消失。它,正是曾叱咤長江的日清輪船公司(日文名:日清汽船株式會社)。
日清汽船的廣告招貼
日本在長江開放初期,既無實力,也無資格參與航運競爭。明治維新后,日本迅速擺脫封建體制,邁入資本主義國家行列,在經濟和軍事領域表現出強勁的擴張勢頭。1895年甲午戰爭結束,標志著日本在國力上已全面壓倒中國。
戰后簽訂的《馬關條約》第六款明確規定:中國向日本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等城市,并給予日本最惠國待遇;允許日本人在中國通商口岸設立領事館、設廠辦企,并自由輸入各類機械設備。自此,日本獲得了長江干線部分領域的(后擴展到全域及支流)的通商權。
中國的內河腹地,不得不被迫向日本這個更加貪婪、野心更甚、侵略性更強的新興列強敞開了大門,長江成為了日商與英美商人競爭的新戰場。與西方商人不同的是,日商在中國的活動,得到了日本政府的有力支撐。
《馬關條約》日文原本 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
自古以來,長江航運在中國經濟的發展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日本政府深知其戰略價值,將長江航運視為發展在華勢力、攫取經濟利益的核心區域,更將其列為未來侵華擴張的戰略后方。為此,日本財政撥款大力支持相關航運企業,所經營的長江航線全部被劃定為“命令航路”,全部享受國家財政補助。補貼金額之高,遠超其他航線,在日本政府的近代航線補助體系中,長江航線居首位。
1896年7月,日本商人白巖龍平與中國商人在上海合資成立“大東新利洋行”,開始進入長江營運業務。1898年,白巖龍平在日本官方的支持下成立了“大東商船會社”,經營上海至蘇州及杭州的航線,這條航線之前并未得到英美航運公司的重視。1898年1月,“大阪商船”在日本政府的資助下進入長江航運市場,開通了上海至漢口的航線,正面挑戰歐美勢力。大阪商船公司成立于1884年,以經營近海及東亞航線為主,是當時日本排名第二的航運公司。
日本大阪株式會社的天龍丸
由于缺乏碼頭、貨棧等基礎設施,又受到在長江航運中早已占據主導地位的英國太古公司、怡和公司以及中國招商局的強勢擠壓,大阪商船公司最初在經營上處于明顯劣勢,只能依靠日本政府提供的補助金勉強維系運營。1902年,日本最大海運企業之一——日本郵船公司在政府撮合下,聯合多家航運資本成立“湖南輪船公司”(湖南汽船株式會社),整合了日本航運力量在長江中游的布局,自此開始與英國航運企業展開正面較量。
這是一場日英雙方為爭奪在中國的政治、經濟利益的對決,日方大筆投資,收購航運企業和碼頭、貨棧,日本航運企業成為了侵略實力的前哨,而英方則前所未有的地以政府出面插手航運競爭,試圖遏制日本的擴張勢力。最終,日英雙方達成了一定的平衡關系,日本航運企業在長江航運基本站穩了腳跟。
以九江港為例,根據1906年1月九江海關繪制的《九江港草圖》顯示,九江港城區內共有六個固定躉船碼頭,其中中國碼頭兩個,英國碼頭三個,德國碼頭一個。位于龍開河口附近的“麥邊躉船”原屬英資商號所有,日本郵船公司自1903年起租用了該公司的躉船及其附屬貨棧,作為其在九江港的運營據點。
1906 年九江港草圖 圖源:《九江港史》
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再次改寫了東亞列強的勢力格局。日本作為戰勝者驅逐了俄方在遠東的軍事力量,其在華經濟勢力隨之迅速擴張。戰爭結束時,活躍于長江航線的輪船公司共計五國十一家,傳播總噸位逾十萬噸。其中,中、英、德三國各有兩家公司,法國一家,日本則高達四家,分別是大東商船、大阪商船、日本郵船及其子公司湖南汽船。
日本輪船公司在長江航運的企業為數不少,在日本政府的補貼下,總體上已具備較大的競爭優勢。以大阪商船為例,該公司開始經營長江航線時,有噸位各為600余噸的“天龍川丸”和“大井川丸”兩輪,定期從上海、漢口兩地對開,中途停靠鎮江、南京、蕪湖、九江4港。至1905年,大阪商船株式會社投入長江的船只已達6艘13329總噸,每年得到日本政府補助90400日元,成為僅次于太古的長江第二大輪船公司。
大阪商船的大井川丸
然而,出于經濟、政治和軍事的需要,日本政界希望能全面控制長江航運。1905年8月,日本政界具有極大景影響力的西園寺公望(第12、14任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前往中國長江航線考察,其后根據考察結果向日本政府提出了整合長江航線經營現狀的建議。
西園寺公望 1849—1940
1907年,日本政府采納西園寺公望的建議,決定整合原有的四家長江航運公司,組建一家由國家主導的大型輪船企業,實行一元化經營。1907年3月25日,日清輪船公司(即日清汽船株式會社,簡稱日清汽船)在日本東京正式成立,并于同年4月1日開始運營。
日清汽船的注冊資本總額為1200萬元。其中,日本皇室內務省持股超過50%,其余股份一部分由原四家航運公司出資,一部分由日本商民認購,其中亦包含部分中國資本。為體現該公司為中日合營之意,遂取名“日清”。、
日清公司在上海與日本郵船共用的蘇州河口的碼頭,位于日本領事館旁 圖源:甲必丹研究院
日清汽船有大小輪船34艘。其中航行長江的有14艘,29420總噸。日本政府每年補助其80萬日元,使其實力十分雄厚。從此,日清成為長江航線規模最大、最具競爭能力的輪船公司。公司在上海和漢口設有支店(即分公司),在鎮江、南京、九江、宜昌等開埠城市設有出張所(即辦事處)。其中九江出張所歸屬上海支店管轄,后升格為支店。
在長江航線上,日清汽船公司與歐美及中國本土的航運企業展開了激烈競爭。成立初期,日清公司采取激進的低價策略,拒絕加入航運價格同盟,意在迅速搶占市場份額。相較之下,德、法等國的輪運企業因缺乏穩定的貿易腹地和資本支持,逐步被邊緣化。盡管英國的太古洋行、怡和洋行以及中國的招商局在客戶資源、航線布局、碼頭與倉儲等方面仍具傳統優勢,但在日清汽船不計成本的價格戰攻勢下,也被迫加入惡性競爭。
據統計,日清汽船成立僅兩年后,長江航運的總噸位顯著增長,但整體運價水平下降70%。
建于1913年的漢口日清洋行大樓 圖源:維基百科
在成立的最初五年內,日清汽船公司雖業務迅速擴展,但始終處于虧損狀態,累計虧損超過200萬日元。盡管如此,在日本政府強力財政補貼的支持下(補助金約占其應收總額的40%),日清公司得以維持低運價策略,并持續追加投資,寧可保持微利甚至虧損,也要擴大市場份額。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長江中游成為主要戰場,各國商船為躲避戰火紛紛停航,日清汽船在碼頭與貨棧設施也遭受損毀。然而,日本政府卻視此為擴大其在華航運影響力、提升日本企業社會地位的良機,命令日清汽船不得中斷定期航班,同時派遣軍艦為其護航,要求即使空船也必須按期航行。
正是在這種強力政府干預和“戰略性虧損”的推動下,日清汽船的客貨運輸量逆勢增長,1912年貨運收入比前一年翻了一番,終于實現公司首度盈利。
與此同時,德、法的航運企業已全面退出長江航線。至民國初年,長江上的外國航運公司僅余三家:英國的太古洋行、怡和洋行,以及日本的日清汽船。日清公司在市場占有率上超越中國的招商局,與英國企業分庭抗禮,躋身長江航運第二位。
1907-1914 年日清汽船株式會社收支表(單位:日元) 來源:《“海運興國”與“航運救國”》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為日本迅速發展的航運業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受戰局影響,歐洲傳統海運強國的商品生產大幅衰退,物資嚴重短缺,不得不陸續從全球各大航線撤退。而遠離戰爭中心的日本,未受戰火波及,反而借勢填補航運空白,贏得了大量國際商貿機會,船運業迎來黃金發展期。
戰爭前,日本在全球航運實力中排名第七;一戰結束后,其航運規模躍升至世界第三,僅次于英美,穩居亞洲第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海運強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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