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上海街頭
黃浦灘頭,破舊的小火輪竭力嘶吼幾聲,緩慢地在岸邊停靠下來。
船上的人們一擁而下,一個年輕的猶太小子被擠了下來。他對眼前的景象大失所望,一座三層木構洋房孤零零地立在三馬路口,房頂的黃龍旗有氣無力地隨著江風搖擺。
這難道就是旁人口中遍地黃金的上海?
灰藍色的眸子有些猶豫,或許他應該回到香港,或者干脆回孟買去!熱鬧的碼頭,擁擠的人群,聽不懂的上海話,年輕人晃蕩了一會兒,突然決定哪也不去,就留在上海。
這個猶太小子名叫歐司·愛倫·哈同,出生在巴格達,是家里的第三個兒子,父親希望他成為一名猶太教的神職人員——拉比。
哈同
可是此時此刻的他正坐在沙遜洋行的辦公室外,聽著他的同鄉摩·亨利先生向大班(總經理)舉薦自己。
哈同的心中有些忐忑,他不由得回想起父親在洋行工作的日子。
在哈同5歲那年,為生活所迫,老哈同舉家遷往印度孟買,并在那里加入了英國籍。
孟買并沒有像他們憧憬的那樣可以給予他們源源不斷的財富,老哈同只獲得了一份在洋行的工作,薪水比巴格達的工作略高,但日子依然過得捉襟見肘。
貧窮日漸侵蝕著這個家庭,過度操勞的工作讓老哈同撒手人寰。
哈同不得不放棄成為拉比的夢想,跟隨著自己的舅舅學習經營雜貨鋪。
遺憾的是,少年哈同并沒有體現出驚人的經商天賦,他甚至搞垮了舅舅的生意。
老沙遜洋行
他沒有臉面再在舅舅身邊待下去,只能聽從舅舅的建議,搭上前往香港的小火輪。
在香港的日子不盡人意,哈同只獲得了一份雜工的工作。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卻在這個年輕的頭腦中種下了一個“上海夢”。
美國記者霍塞在《上海:被出賣的城市》一書中寫道:“羅馬不是一點建成的,而上海卻是這樣。”
19世紀70年代的上海灘,聚集天下貨物,廣招八方來客。
金錢讓渴望發財的人們瘋狂,奢華和時髦成為炫耀財富的方式,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流傳著關于上海灘的傳說。
經過同鄉摩·亨利先生的美言,大班最終同意讓哈同在洋行里做門房,并且住進了勤雜工宿舍。
雖然那只是個小小的棚屋,也算是讓哈同有了棲身之所。
坐落于上海外灘的沙遜大廈
這份不起眼的門房工作,讓哈同的聰明日漸顯現。他很快學會了上海話,識別來人身份的技巧更上一籌,這兩項技能成為日后締造“哈同帝國”的關鍵。
聰明的哈同甚至創造了一套他自己的工作流程,讓來沙遜洋行的商人,先在登記簿上簽字,然后坐在門口的長凳上,等候他的招呼,依次進入洋行。
沙遜洋行的損害身體的東西生意是如此興隆,以至于讓坐在長凳上的訪客心急如焚。
精明的商人很快就以自己的方法,打破了哈同創造的“秩序。”有人為了搶在別人前面達成生意,偷偷塞給哈同一個銀元,請他通融。
或許灰藍色的眼睛曾經閃過一絲驚訝,但這位聰明的猶太年輕人很快就鎮靜下來,默許了這一做法。
這讓哈同在來到上海的第一個年頭里,除了每個月五兩銀子的工資,賺了不下三千元的外快。
1874年,哈同來上海的第二年,他斥資400兩銀子,買了間半舊的房子,還請了位鄉下女人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一個門房竟然買了房子,甚至還請了傭人?
哈同一時間成為周遭人的笑柄,但他不以為意地講:“一個人在棚屋里做夢,做出來的夢永遠不會有出息。”
生活上沒有了后顧之憂的哈同,工作上更加順風順水。
有用銀元獲得插隊機會的人,就有排隊等待的人。
矗立在黃浦江邊的外國洋行
那些由于各種原因被迫坐在長凳上的人,只能用閑聊打發著時間。
而這些閑聊卻成為哈同了解行情的大好機會。
沙遜洋行的損害身體的東西生意雖然是一本萬利,但販賣損害身體的東西的商人的生意卻不盡人意。
吸食損害身體的物品讓人傾家蕩產,家破人亡。
販賣損害身體的東西的人自然收不到銀元,手上的資金愈發周轉不便。
哈同在一次偶然的交談中得知,有販賣損害身體的物品的商人用抵押房契來維持資金周轉,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
哈同再一次找到同鄉前輩摩·亨利先生。
這時的摩·亨利已經成為沙遜洋行主管有害物品業務的三班(第二副經理)。
哈同向他訴說了自己的想法,巨大的商機讓兩位猶太人的眼中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舊時上海街頭
多年的經商經驗讓摩·亨利知道哈同的辦法不但可行,還會為洋行取得巨額利潤。
不由得對自己這位小同鄉刮目相看,承諾他將向大班路易斯,再次舉薦哈同。
摩·亨利沒有食言,哈同的建議得到了大班的認可,沙遜洋行開始允許用抵押、期票的方式付款。
這讓洋行的有害身體健康物品的生意更上一層樓,也讓大班開始注意這位聰明的門房小子。
1874年年底,哈同被破格提升為業務管事,成為摩·亨利的助理。至此,年輕的門房歐司成為人們口中的“哈同先生”。
但是,哈同先生的升職記遠沒有結束。
1875年,沙遜洋行另設地產科,正式進軍地產業。
哈同成為地產科的領班兼行務員,獲得可以參加不定期行務會議的機會。
哈同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經商才能開始顯現。
這一年,哈同26歲。
民國的上海
在上海的短短兩年時間,一個窮困潦倒的猶太小子搖身一變,變成了身著得體西裝,系著蝴蝶領結,手提“司的克”(文明棍),坐著黃包車上下班的高級職員。
但是,新的職業生涯并沒有讓哈同活得輕松,相反迎來了更多的挑戰。
為了了解上海的地皮,他從租界出發,走遍了上海的每個角落。他研讀中國歷史,密切關注著政治形勢的變化。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命運再一次向哈同伸出橄欖枝是在1883年,法國茹費理政府發動對安南(今越南)的戰爭。
在征服安南之后,接著向駐扎在安南境內的清朝軍隊發起進攻,中法戰爭自此爆發。
馮子材、王德榜的率領清朝軍隊,進行自衛反擊。1885年3月,老將馮子材在涼山鎮南關大敗法軍,取得決定性勝利,史稱“鎮南關大捷”。
馮子材
與此同時,原太平天國舊將劉永福,率黑旗軍在臨洮府(今越南臨洮縣)與法軍發生激戰,打得法軍丟盔棄甲,死傷慘重。
法國在戰爭中戰敗的消息傳到上海,引發了租界中的巨大恐慌。
混跡在十里洋場的外國商人,外交官,傳教士等人,往日風光不再,如同驚弓之鳥,紛紛拋售地產,轉讓商鋪,甚至慌不擇路地逃離上海。
哈同在短暫的驚慌后,開始冷靜地分析當下的處境。
憑借著猶太人的智慧和對清政府的了解,他決定說服洋行大班趁著上海地價狂跌之際,大量買進。
但是如何說服大班卻是件難事兒。
沙遜洋行雖然開設地產業,但是并不重視。
哈同在過去的工作中,處處受到掣肘,失去許多低價購進地皮的機會。而且現在香港的沙遜總行已經下令收縮上海的業務,伺機而動。
哈同
正當哈同冥思苦想之時,倒是大班先找上他。
哈同雖心中大喜,但面上依然鎮定自若。
大班焦急地詢問著哈同的想法,而哈同卻有意保持沉默。
一片寂靜之后,哈同才緩緩開口:“其實,事情并沒有那么嚴重,不是嗎?”
“可是老板已經下令,讓我們收縮業務,許多洋行也已經開始撤退。”看著哈同不疾不徐的樣子,大班的焦急情緒稍有緩和,他知道哈同一定有了應對方案。
哈同也明白,大班對于老板的命令是存疑的,要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坐在自己對面。
“大班,在過去的幾十年間,清政府取得過勝利,也出過像林則徐這樣的英雄,但是最后不都是失敗了嗎?”
“你的意思是……?”
晚清的上海街頭
“我們留下來,堅持不走。”
哈同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接著講:“我們不但不走,還要趁機買進賤賣的地皮。”
“這是不是過于冒險?”大班有些猶豫,對于他們來講,留下來已經是冒險了。
哈同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講:“我什么時候失敗過?大班。”
十余年的共事,讓大班對哈同產生了足夠的信任。他勸說總行收回成命,開始大量購買賤賣的地皮。
命運的天平再一度向哈同傾斜,事情果然像哈同預料的那樣。
軟弱的清政府下令撤兵,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中法新約》,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
這次冒險,哈同幫沙遜洋行在地產上賺了五百多萬兩白銀,名聲大噪。
沙遜洋行獎勵給哈同白銀一千兩整。
晚清的上海
第二年,哈同被推舉為上海法租界公董局董事。
后來,哈同在請文人撰寫的《哈同先生興業記》中,是這樣描寫這件事的:“當清光緒甲申(1884),中法以越南事失和,一時謠諑(音同‘卓’)繁興,租界居民多有遷居者。
沙遜肆主以賃舍多空為憂,先生因言無傷,且就此多置地建屋。人見沙遜泰然自若,亦遂無恐。事定,滬上莫不欽服先生之遠見,越年,遂被推為法公董局董事。
蓋以所建議有維持地方之效,故眾口交推也。”
事業上蒸蒸日上的哈同,感情生活卻遲遲沒有著落。哈同眼看著就過了而立之年,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齡黃金單身漢”。
緣分總是不期而遇。
在某個陽光晴朗的下午,“黃金單身漢”哈同在巡視過倉庫后,在宛如迷宮般的里弄中閑逛。
“先生,買朵花吧!”
石庫門房屋
甜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哈同回首,看到的是一位膚白貌美的中國姑娘。
逼仄的環境,突如其來的異性,讓沒怎么和異性打過交道的哈同甚是窘迫。
由于常年忙于生意,哈同并不知道賣花女子問話中的真實意思。
他邊手忙腳亂地在口袋中摸著銀元,邊問:“多少錢?”
賣花女心中小小地驚詫,她沒有接過哈同手中的銀元,而是套上了近乎:“您是沙遜洋行的哈同先生吧?”
“先生,進來喝杯茶吧!這就是我家。”
哈同沒有拒絕賣花女到家里坐一坐的邀請,與她暢聊了一下午,并且很快就墜入愛河。
這位賣花女就是后來與哈同相伴一生的妻子,名叫羅迦陵。
哈同與羅迦陵
1887年春天,哈同與羅迦陵成婚。
哈同雖然沒能成為拉比,但始終是猶太教的忠誠教徒,而羅迦陵卻篤信佛教。
因此,哈同特地舉辦了兩場婚禮,一場在猶太教堂,一場按中國傳統儀式。開筵數十席,賓主盡歡。
雖然夫妻感情甚篤,但婚后的哈同并沒有沉溺“溫柔鄉”。
婚后不久,哈同擁有了上海南京路西段的大批地產,并著手刺激南京路的地價飛漲。
由于沙遜洋行規定“禁止洋行員工私下從事損害身體的東物品售賣行為及地產生意”,所以,哈同宣稱“那些房產都是羅女士帶來的嫁妝”。
1901年,哈同成立哈同洋行,同時保留了在新沙遜洋行的工作。
哈同洋行專營房產業,也提供英美保險公司的保險代理業務,并參與損害身體的物品生意的售賣行為。
與此同時,南京路上一幢以“哈同”冠名的大廈破土動工。
哈同大廈
當哈同不斷拓張地產業的時候,羅迦陵極力說服他買下羅家村一帶的土地.
雖然哈同認為這片地的價值不大,但看羅迦陵的態度愈發篤定,為了博美人一笑,便通過多方活動買下這片土地。
縱然羅迦陵一口咬定自己的父親是法國人,但依然改變不了她父親是一位羅姓中國人的事實。
而她,就出生在羅家村這片土地上。
或許是羅女士獨具慧眼,或許是羅女士歪打正著。
就在他們買下羅家村的土地不久,隨著租界的擴張,這片土地被劃入租界范圍內,地價飛漲。
正當哈同打算用這片廉價得來的地皮獲取更高的利潤之時,羅迦陵卻另有打算。
黃宗仰
羅迦陵向哈同訴說了自己的愿望:她想在羅家村這片土地上建一座屬于他們的花園。
哈同欣然同意,甚至放下洋行的大小事務,專門陪著羅迦陵前往蘇州考察,并請來了烏目山僧黃宗仰負責建造。
經過兩年的施工,1904年初,占地五十余畝的花園終于竣工。
這是一座奢華與古樸并存的花園。以中式園林為主,建有西式建筑,兼采日式園林之長。
在之后的幾年中,又有多次擴建,直到1910年完工之時,有樓80幢、臺12個、閣8個、亭子48個、池沼8個、小榭4個,還有10個大院、9條馬路。
這座匹敵圓明園的花園,哈同夫婦為它命名為“愛儷園”。
而羅迦陵的本名,就叫羅儷蕤。
愛儷園坐落于租界,加上哈同特殊的身份,使得愛儷園不但是哈同和羅迦陵的愛巢,還是各方人士交流的絕佳場所。
愛儷園內景
在那個風云詭譎的年代,沒有人能夠像哈同一樣,既與滿清皇族交好,又支持革命黨人,周旋于軍閥之間,又救濟底層民眾。
哈同是個精明的商人,在他眼中,政治不但是商品,還是他的商業帝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只有把握時代脈搏,敏銳地做出判斷,在關鍵時刻出手,生意才做得長久。
哈同始終秉持著他的原則:不管是誰上臺,誰下臺,他都錦上添花,絕不落井下石。
為結交滿清皇室,羅迦陵曾在1910年北上天津,給隆裕太后的母親拜壽。
滿清大臣更是將自己的巨額財產交給哈同這位“遠東首富”、“地產大王”打理。
羅迦陵
甚至在1924年,哈同攜妻子羅迦陵北上,這位在上海經營了50余年的猶太商人,終于來到了昔日帝國的首都,見到了退位皇帝溥儀。
哈同不但資助滿清皇室,還通過烏目山僧黃宗仰廣為結交革命黨人。
辛亥革命時期,上海的革命黨人紛紛起義,哈同慷慨資助革命黨人兩萬余元,為新生政權解了燃眉之急,穩住了上海局勢。
張勛復辟后,孫中山發動護法運動,哈同立即表示支持。
他讓革命黨人曹亞波幫忙傳話“現今中國處處混亂,如果孫先生失去了權力,中國將會土崩瓦解,而我也就沒有辦法保住上海,而我早已把它當做自己的根基了。
既然現在孫先生遇到了經濟上的困難,我非常樂意幫忙”。
哈同與孫中山在愛麗園
但是,沒有人能夠永遠趕上時代的列車。
年逾七十的哈同久病纏身,年老和疾病讓他逐漸失去了審時度勢的眼光。
在哈同生命中的最后幾年,無論是滿清的遺老、遺少,還是曾經對他畢恭畢敬的軍閥政府,甚至是一腔熱血的革命黨人,都被時代的洪流席卷而去。
1931年7月,哈同在愛儷園壽終正寢,享年八十。
祭奠期間,吊唁者絡繹不絕,中外顯要,文人政客,海上聞人,前朝遺老,教徒,僧尼,居士,前前后后不下數千人。
上海灘最富有的男人死了。
身后留下土地450余畝,各種房屋建筑1300余所。
愛儷園之外,共有市房(辦公)81幢,住房544幢,包庫3幢(用于囤損害身體的東西),旅館飯店4幢,還有不計其數的動產。
羅迦陵
根據英國在華高等法庭的估算,哈同遺產高達1.7億元。而同時代的上海青幫頭目黃金榮不過是“千萬富翁”。
哈同留有遺囑,遺產歸夫人羅迦陵所有。
根據當時英國的法律,遺產繼承人需繳納十分之一的遺產稅。
為了保住上億元的遺產,羅迦陵不得不繳納了1700萬的稅款。
縱觀哈同一生,少年坎坷,青年得志。一生經坎坷,多財富。
他當然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但他一生經營損害身體的東西生意;
他當然是一位慷慨的慈善家,但他放高利貸,任意漲租金;
他當然是一位社會活動家,但他唯利是圖,滿眼生意。
20世紀前后的中國,從不缺“弄潮兒”,但哈同的特殊地位卻無人可以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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