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敬白
牡丹還早
牡丹歷來為人所重。國色天香、花開富貴、魏紫姚黃均是為它打造的成語,歷史上留下來的牡丹詩更是有四百多首,在花卉詩中數(shù)量絕對排在前列。牡丹一大特色就是花徑大,盛開起來很有氣勢,觀之很養(yǎng)眼。
以前有大戶人家會在庭院里種上牡丹,旁側(cè)再配以玉簪和海棠,放在一起取“玉堂富貴”的意思,但也不是隨便種的,什么植物種在哪個方位都有講究,這是一種風水布局。就如榆樹一樣,諧音“愚”,不作興種在院子里,但種在院子后,那就是“年年有余”的意思了。
不同品種的牡丹花朵顏色不同,香味也不同。入國畫最多的是紅牡丹,但牡丹易畫俗,畫俗了的牡丹艷麗刺眼,有如舊時野店的被褥。我印象最深的牡丹畫是白石老人生命最后一年所作的《風中牡丹》,橘紅色的花、墨綠色的葉片上下各成一團,像云朵,像棉花,瓣瓣卷裹在一起,葉葉疊合在一處,整體傾斜著,翻滾著,在與風的抗爭中,牡丹似乎迸發(fā)出極大的激情,散發(fā)出最美的芬芳。
我所見的《風中牡丹》只是印刷品,卻足以震撼人心,每每看起,總能生出莫名的感動,這和觀賞梵高《向日葵》時的心境頗多相似。《風中牡丹》的風應是“春風”,可能是“倒春寒”時刮起的大風。春風不都是和煦的,牡丹是春天的花。
在春天的花里面,牡丹和芍藥較相似,但芍藥花瓣要細長些,葉片偏窄些。它們都可以用來做鮮花餅,其以干燥后的花瓣佐白糖、雞蛋、牛奶等為餡心。許是有輔料的參與,牡丹餅和芍藥餅吃起來區(qū)別不是很大,但分別用兩花的花瓣泡茶,就會感到它們的香型有所不同,芍藥的味道仿佛更濃些。
唐人喜歡牡丹,湯顯祖的代表劇作《牡丹亭》即以唐代為背景,其中的主場景“牡丹亭”什么樣子,湯顯祖沒有交待,但易讓人浮想翩翩,我認為這是一座周邊遍植牡丹的亭子,夢中的杜麗娘和柳夢梅就在牡丹叢中幽會,如果亭畔是寸草不生的泥濘地,那不僅有失浪漫,也不符合戲劇的主題定位。
同是《牡丹亭》里,杜麗娘和丫鬟春香游園時,多愁善感的她不由感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春香卻說道,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
看似俏皮的話充滿著力量。是的,我們和牡丹一樣,在行進著生命的怒放。時光未晚,一切還早。
水邊有柳
南城河畔有柳園,是為紀念鄉(xiāng)賢柳敬亭所建。柳敬亭為明末大說書家,初名曹逢春,其后在安徽敬亭山下指柳為姓。逢春有柳,他的前后名字存在某種契合。
柳樹本也有姓氏,它姓楊。傳說當年隋煬帝楊廣行舟運河時,兩岸柳樹為其遮陽有功,故被皇帝賜姓。楊柳還被拿來作為人名,我以前有個同學叫楊梅,她的弟弟叫楊柳,后來我看有女子也用這個名字,而且叫楊柳的男男女女有很多,這個名字既不陽剛也不嫵媚,卻相當普及。
柳生在水邊,才會顯示出它的美。春風吹拂河岸時,一排排柳樹也不由歡欣雀躍,它們舞動著纖纖紙條,在空中揮舞,在水中劃過。柳對水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我在東臺義阡禪寺看到寬廣的放生池里竟有兩棵柳樹,它們在水中長著,但樹干未見泡爛跡象。它們整日與鐘聲梵音為伴,似乎也得了靈氣,要比一般柳樹茂盛,主干有面盆粗。
柳樹不會往高了長,它生長一定年限,就自然而然地彎曲起來。蜿蜒的柳樹如蒼龍一般,讓人感到有一種不懈的力量,這世間不能單以向上作為判定優(yōu)劣的標準,穩(wěn)定根基更為重要。
《水滸傳》有“花和尚倒拔垂楊柳”的章節(jié),說是魯智深嫌老柳樹烏鴉煩躁,索性拔了柳樹,這神力驚得一眾潑皮目瞪口呆。“垂”與“倒”這兩字形成呼應,說明作者施耐庵對物和人的觀察很是細致。畫商朋友小孔原有一張高馬得的《魯智深拔柳》戲曲人物畫,長久無人問津,后來小孔裁掉了畫在左上角的幾只飛鴉,竟很快就賣掉了。
畫家畫柳,總喜歡在樹上加幾只蟬。吾鄉(xiāng)畫家潘野賢,卻喜歡在柳下添幾尾金魚。我看他所畫的《池塘所見》,以翠鳥與參魚為主圖,我想過他為何不配金魚?后來我想到,野外池塘是沒有金魚的。而柳樹,可種在花園庭院里,《柳樹金魚》表現(xiàn)的是園林景色,這是符合生活場景的。
小時候,我曾折下柳條,連枝帶葉編成柳條帽戴頭上玩耍,這是跟電影中的“革命戰(zhàn)士”學的。說是帽子,其實只是個簡單的頭環(huán)。我看還有玩伴做過柳笛,截取一段柳條,拿小刀把一端削去些外皮,扭著這端來回擰,直至把柳條內(nèi)的白芯抽去,接著再把成為管狀的柳條一頭的外皮全部刮去,這樣就可以放嘴里吹了。柳笛聲音渾厚或清亮,這由柳條的粗細所決定。
柳樹的葉子狹長,兩片柳葉豎著挨放在一起,就像剪子的剪刃部分。唐代詩人賀知章寫過《詠柳》詩,里面有一句“二月春風似剪刀”,春風是意象的剪刀,它把柳葉剪成實物的剪刀,兩邊結合起來想象,似乎有點意趣。
江湖中有以柳葉為形制作的兵器。如《新龍門客棧》中龍門客棧的老板娘金鑲玉左手使柳葉鏢,右手執(zhí)柳葉刀。我中學時寫過一篇數(shù)千字的小說稿《俠女柳下慧》,稿子隨著搬家早不知去向,但記得大致內(nèi)容,說其是柳下惠的妹妹,容貌傾城,擅使柳葉鏢,為了國仇家恨去刺殺楚王。
柳條剛出的嫩芽呈清鮮嬌嫩的黃綠色,一排邊地趴在枝條上,讓人萌生愛意。柳芽可用來泡茶,可用來炒雞蛋,但我們這邊不時興吃它,只喜歡看它隨風舞動出深綠色的葉片,看自然的綠意一點點濃稠起來。
夏之槐
老城北門處原有一千年槐樹,故此地稱作“槐樹腳”。槐樹對面有遠近聞名的“張氏婦科”,張氏先人無意間得異士傳授婦科秘籍,學成后為鄉(xiāng)民治病,并將醫(yī)術傳于后人,槐樹腳張氏婦科因此得名。時光冉冉,如今古槐和“張氏婦科”均不見蹤跡,唯留“槐樹腳”地名靜靜地躺在志書之中。
吾鄉(xiāng)古槐極少,僅存的一棵在槐樹巷,將之用作小巷的名字,足見金貴。這棵槐樹為明代物,囿于寸土,鮮有光照,然其樹杈卻向四方蜿蜒舒展,樹杈上又不斷分出若干枝葉,在小巷上方形成了濃密的樹蔭。小巷的石板路雖早已改成了水泥路,但得益于古槐的陪襯,駐足于巷頭口,依然能感受小巷的幽古深邃。
槐樹之長處,在于其長勢。槐樹生長時,不會筆挺地往上竄,而是會根據(jù)自身和外部的環(huán)境確定自己前行的姿態(tài)。因沒有過多考慮縱向發(fā)展,所以槐樹再怎么長,高度都難以超越銀杏等樹木。但樹木的成才不是以“身高”來衡量,就如孩子不能單以成績來評價優(yōu)劣,對樹木和人而言,按個性發(fā)展都更為重要。槐樹千千萬,但絕沒有一棵槐樹的姿態(tài)是相同的。
古槐多為國槐,它是本土的植物,而洋槐則是清代引入,吾鄉(xiāng)的洋槐遠多于國槐。晚春之后,兩種槐樹相繼會開花,國槐生黃花,洋槐生白花,看上去都很素雅,但蜜蜂偏愛洋槐花,其采集釀造的槐花蜜甘甜潤澤,兌水喝或添炒米茶里吃嗓子不會泛黏起膩。
國槐花和洋槐花都有好去處,前者能入藥,后者能泡茶、能做菜,但邑人卻沒有吃它的習慣,像北方人喜歡的榆錢、柳芽、楊樹葉等我們這里一概不吃,食香椿也是近幾年的事情。有的習性會一代代相傳。
少了摘槐花的人,吾鄉(xiāng)的槐花亦生的很低,伸手可及。我想要是人人都想槐花的心思,槐花肯定拼命地往高處長,植物有它的靈性。《天仙配》里,槐樹精為董永和七仙女牽線,成就了一段好姻緣,這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南柯一夢》中,槐樹使淳于芬在夢中成為高官,又讓他從富貴夢中驚醒,這是多么的讓人深省。槐樹與人的關系歷來密切,但奇怪的是少有人在院子里種槐樹的,有人說“槐”字中含“鬼”,不詳。這個解釋不知從何而來,要知道,古代周王的庭院里是種有槐樹的,這在《周禮》里能找到出處。
俞平伯客居北平時,見院中有棵大槐樹,欣然起了個“古槐書屋”的齋名。某天,周作人來訪,告知俞平伯說這不是槐樹,而是榆樹。俞平伯并未就此更改齋名,將錯就錯成就了文壇的一段趣話。
古人將槐樹與夏天緊密相連,生出一個“槐夏”的詞語,夏天看看槐樹清鮮的葉子,再看看一串串槐花,似乎能清火。有了槐樹等妙物,我們也會期待夏天,熱夏并不是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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