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深港書評》對王笛的專訪,王笛在訪談中分享了微觀史的發展與現狀,進一步探討微觀史寫作的難點與方法,嘗試找到打開微觀史的那一把鑰匙。
微觀史必須要有細節
晶報:在您看來,一部好的微觀史著作是怎么樣的?
王笛:這個問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我而言,一部好的微觀史作品要有三方面元素:
一是資料新。這里的“新”有兩種概念。第一種指新發現的資料;另一種是指寫作者用一種新的解讀和使用方法,對過去已知的資料進行新的發掘。
其次,好的微觀史作品必須是精彩的故事,顯示出作者講故事的能力,把資料運用得引人入勝。
最后一點,好的微觀史作品能讓我們閱讀后對這段歷史有新的啟發,能開拓我們新的思路,或是讓我們明白了一個新的問題。具備這三點要素,就是我認為的比較好的微觀史作品。
晶報:這里的“微”微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微觀史?
王笛:說實話,這個沒有標準,個人的看法也不一樣,但是我有我的標準。我認為微觀史必須要有細節,而且這個細節是針對普通人的。我不斷強調,微觀史其實就是寫普通人——那些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的,沒有被重視的一般人,甚至是底層人。寫胡適、寫陳獨秀,即便是再詳細的傳記,我認為都不能稱為微觀史,最多稱其為政治史,或是思想文化史,再或是人物傳記。
那么,寫一個普通人,“微”到什么程度才算微觀史?《奶酪與蛆蟲》已經給了一個比較好的答案——他可以微觀到一個人的日常生活,比如這個人是如何與他的家人相處的?靠什么為生?他的思想來源是什么?他讀了什么書?為什么會有那些奇談怪論,又為什么會被認為是異端?他在教堂的活動,他與周圍人的談話,這些都可以是微觀史的內容。我想,如果資料允許的話,還可以寫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一個普通人的一年,春夏秋冬四季。甚至,如果資料詳盡到一定程度,知道哪一天對這個人發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可以寫一個人的一天。這些都是理想的微觀史。但由于資料的限制,這對寫作者來說往往比較困難。
晶報:這就很考驗寫作者收集資料與處理資料的能力。
王笛:對。每個寫作者掌握的資料不一樣,寫作的角度和側面也不一樣。舉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為例,這本書在我看來也是微觀史。《王氏之死》的寫作和出版在上個世紀70年代,雖然名為“王氏之死”,但是王氏只在書中最后一章才出現,其他的都是寫背景。如果按照嚴格的微觀史標準,這樣是不是也能稱其為微觀史呢?我覺得是算的。
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史景遷寫的是清初山東郯城一個偏遠鄉村的貧窮的婦女的故事。在1970那個微觀史還未興起的年代,史景遷能夠把這樣一個婦女的故事講出來,已經顯示了他非凡之處,即他的眼光以及他收集資料的能力。由于當時可用的資料很少,他還應用了一些文學資料用于補充。比如他借用了蒲松齡《聊齋志異》一段關于夢境的描述,用于描寫王氏瀕死時的思想精神狀態。這是一個奇特的用法,因為作者當然不知道王氏彼時的思想狀態。現在看起來,肯定好多人不同意。但我覺得在資料缺乏的情況下,并且作者注明了出處,這種做法是可以接受的。對于那段夢境的描述,我覺得用得非常漂亮。因為人在瀕死時精神就完全脫離了,但是史景遷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展示出一個貧困婦女生命的結束,充分顯示了他講故事的能力,哪怕在資料那么缺乏的情況下,還是能夠通過文學資料來彌補。
中國的微觀史寫作處在起步階段
晶報:您在《歷史的微聲》中提到,微觀史在西方出版了不少非常優秀的著作,但卻很少見中國有微觀史的作品問世。為什么會存在這樣的問題?
王笛:首先是因為我們的史學傳統不一樣。中國的史學傳統是宏大敘事,大家都想要研究重大問題,關注領袖、帝王、英雄,覺得普通人的歷史根本就不重要,這是一個問題。
第二點是史學觀的問題。史學觀是指中國傳統的帝王史觀,比如說二十四史。整個二十四史實際上都是王朝的歷史,都是以帝王為中心,一個朝代接一個朝代,普通人在里邊沒有任何位置。
第三點是資料的問題。我們都知道微觀史發端于意大利、法國,因為在中世紀的歐洲有宗教裁判所,如果有異端思想的人,都要經歷審訊。這個宗教裁判所的審訊記錄是非常詳細的,有的審判甚至十幾年,任何一句話都被記錄了下來,而這樣的資料又保存到了今天,給歷史研究者提供了非常好的寫微觀史的資料。包括卡洛·金茨堡與勒華拉杜里《蒙塔尤》使用的資料都是當時宗教裁判所留下來的。如果沒有宗教裁判所的資料,我估計在意大利法國甚至可能都不會有微觀史的興起。而在中國,我們比較詳細的都是宮廷的資料,像《清實錄》《起居注》這些都是以帝王為中心的,普通人雖然也有一些檔案以及一些審訊記錄,但是根本不夠詳細,也限制了我們寫出微觀的歷史。
晶報:那在您看來,中國哪部作品可以稱之為微觀史的起源?
王笛:《王氏之死》或許是美國研究中國歷史的第一部微觀史的著作。但是《王氏之死》出版后,整個幾十年幾乎沒有什么新的進展。直到20世紀末或到21世紀初,關于中國歷史的微觀史研究才開始,比如牛津大學的教授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利用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寫了一本書The Man Awakened from Dreams,中文翻譯為《夢醒子》,我認為也是比較早的微觀作品史,但是這類的作品真的還不多。
晶報:目前中國微觀史寫作處在什么樣一個階段?
王笛:我覺得還在起步階段,像羅新的《漫長的余生》、魯西奇的《喜:一個秦吏和他的世界》等,這些都算是比較早期的探索。當然還有一些著作,可能我沒有注意,也沒來得及看。但據我的觀察,這些作品已經開始受到讀書界、學術界的關注和討論。不管大家喜歡與否,至少說明它們已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起點。中國的微觀史還有比較漫長的道路要走,但未來一定會有比較好的前景,關鍵就在于新資料的發現、史學觀的轉變、寫作者對講故事能力的提升。
歷史學可以向拍電影學習
晶報:您怎么看待微觀歷史的生命力?
王笛:微觀歷史主要針對的是普通人,它的生命力首先體現為帝王史觀到民眾史觀的轉變。其二,這對我們重新認識歷史也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歷史上,普通人占了人口的絕大多數,如果不寫普通人,這段歷史一定是不完整的,研究微觀歷史、研究個體的歷史,有助于我們寫出一個平衡的歷史。
第三點我覺得是最重要的,涉及到那些閱讀歷史的普通人的影響。許多普通人都認為自己不重要,是過去的歷史觀灌輸給他們的,因為我們的歷史寫作常常局限在重大事件、重要人物,閱讀歷史的人就覺得我們作為蕓蕓眾生,對歷史沒有貢獻,這造成了對自己價值的否定。“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個普通人,每天的日常工作沒有成就,對社會也沒有貢獻。”這種想法是不對的。我們普通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做普通的事情,這就是對社會最大的貢獻。注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實就是給我們自己重新定位,一定不要妄自菲薄,認為自己人微言輕。
所以,我的新書名為《歷史的微聲》,一個人的聲音可能是微弱的,但是如果千千萬萬個人都能發出自己的微聲,就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是認為自己人微言輕,于是什么都不表達,對自己的尊嚴、人格、權利也都不在乎,把自己的命運讓別人去掌握,這個態度是不對的。
晶報:在這個時代,您認為我們更需要微觀史還是宏觀史?
王笛:我覺得不能偏頗,兩個都需要,歷史必須是多維度的。就像拍電影一樣,要有遠景,也要有中景、近景,還要有特寫。如果只有一種觀察方法、角度和視野,寫的歷史是很枯燥的。我覺得歷史學其實可以從拍電影學到很多。
遠景就像是宏觀研究,一個通盤的思考還是需要的。但是我們也不能只看宏觀,人人都看大事件,忽視小問題。我們要知道,大問題的認識其實是建立在中觀和微觀的基礎之上的。因為宏觀有個最大的缺陷,個體的人會受到忽略,這些人的經歷就會被埋沒,這不應該是歷史的全部。那么,我們研究微觀史就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從各個層次和角度來研究歷史,我們才能對歷史有一個比較完整的認知。我們研究歷史要盡可能客觀,盡可能尋找歷史真實的面貌。
當然,這只是一種愿望。一定不要說自己寫的歷史就是百分百正確的答案,哪怕是官方的歷史學也不一定就是唯一答案。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對歷史的看法,都有自身局限,而且每一個人其實都有偏見,當然自己不一定能意識到。我想,絕大部分歷史研究者不會有意地帶著偏見去研究,但是不可避免會出現種種局限,可能源于階級、地域、家庭出身、意識形態、政治態度、教育水平等不同。所以說,我們要承認這一點。
晶報:微觀歷史是否能與宏觀歷史平行發展?
王笛:完全能,而且應該是這樣。我并不認為我們強調微觀史,就把宏觀史拋棄了。宏觀史的重要性大家已經知道了,也不需要我再去做任何闡述。只是我現在想轉變的是我們過去的歷史觀,“矯枉必須過正”,所以花這么多工夫。在我看來,微觀史與宏觀史應共同發展,而不是有所偏頗。并且,我認為研究微觀史的人應該更多。當微觀研究發展到相當程度時,我們才能做宏觀的總結。因為宏觀史帶有總結性質,如果大家都去研究宏觀問題,重復就多,也沒有什么新意,所以說研究的人不需要那么多。但我們需要有更多人去研究個案,研究具體問題。即使不研究微觀,也可以研究中觀,比如研究一座城市,或者研究一個群體,某個時段,這些都算是比較中觀的。
“寫微觀史,我最重視的還是學術貢獻”
晶報:您談到,對于微觀史寫作來說,資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那么微觀史寫作是否會比宏觀史寫作更難?
王笛:寫宏觀史有宏觀的難處,寫微觀史有微觀的難處,各自的難不一樣。我強調了微觀史寫作的難,前提是在過去宏觀史研究比較多的情況下。其實真的要寫出好的宏觀史著作也是非常難的,要駕馭各種資料。首先你的視野要寬廣,要知道整個事件的背景,而且要宏觀總結出一個命題,讓我們對歷史有新的思考。這個非常考驗作者的思辨能力、知識儲備、寫作技巧。
晶報:身為一名歷史學者,您寫故事的時候是更傾向于學術研究的寫法還是通俗寫法?
王笛:其實我最重視的還是學術貢獻。我對自己的定位不是一個通俗歷史寫作者,作為大學教授,我的學術研究還是希望得到同行專家的認可,希望對歷史研究寫作和對歷史學的發展有所貢獻。但是我也不贊成歷史寫作只是針對專家,因為很多課題其實真正感興趣的專家是很少的。要充分展示課題研究的影響和價值,就應該考慮受眾的問題。實際上,我一直都在探索,讓我的歷史寫作既在學術上有所貢獻,也讓普通讀者能讀得下去,甚至喜歡讀。
先講故事,再講觀點
晶報:您在《歷史的微聲》中提到微觀史的研究取向,注重細節描述容易使研究者陷入支離破碎而難以自拔的困境中。微觀史寫作除了有些資料的難以獲取,資料的碎片化是否也是一個難點?
王笛:這個的確是比較難的。比如我寫書,資料來源于檔案、報刊、文學作品,甚至需要實地考察,非常零散,并沒有那種系統的資料。怎樣處理這些資料,也是我在做每個不同的課題時不斷思考的問題,甚至還需要不斷地調整,起初的思考可能到書最后形成時也是完全不同的。
其實我們都有類似的體驗,就像一個puzzle(拼圖),有非常多的碎片,可能有成百上千片,你要把它一片片拼成一幅完整的圖畫。但關鍵在于,拼圖是有最終的目標圖畫的,只是把它打亂了,而我們寫微觀史收集資料的時候,這個圖畫是不存在的,我們并不知道這張圖長什么樣。因為歷史過去了就過去了,你要根據自己的理解把它重新建構,復原這張不存在的圖(當然也可以說這張圖過去存在過,但是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它真實存在過的樣子),就要面臨大量的碎片化——某一份資料、某一段話、某一段描寫、某一段新聞或某一段回憶等等。如何把這些雜亂的、沒有規律的、沒有系統的東西有機組合在一起,讓人在讀的時候感覺你的敘事是完整的,就涉及到一些寫作的技巧。
晶報:那您覺得,我們應如何更好地把這些碎片“組裝”成為一個系統整體?
王笛:現在好在是有電腦了,過去手寫時代確實比較困難。在這之前還有打字機,英文打字機還好,但中文打字機很復雜,需要專業的訓練。所以我過去都是靠手寫,但要調整文章就非常困難。現在有電腦了,可以很方便地調整內容的順序。那么,要怎樣把一個故事講完整?我談一下自己常用的寫作方法。
第一步一定是收集資料。資料到手,閱讀、消化、分類。輸入電腦,這個算是第二個步驟。第三步就是再次閱讀、理解,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就會做一些注——我當時是怎么想的,對資料的認識,或者提出問題。下一步,就進入正式的寫作,我會先把它寫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或者把完整的敘事寫出來。而把故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后,我才會對故事進行分析。這一點,其他的寫作者不一定會這樣做。在故事還未寫清楚時,我不持觀點,也不知道應該持有什么觀點。并且,我也不贊成在研究之初就帶著觀點去寫作,這個會影響到寫作者的判斷。在指導學生的時候,我也常常和他們說,收集資料要各方面的素材都要收集。如果帶著觀點去收集資料,就會有偏見,和你原來觀點不一樣的資料可能就被忽略或避開了,這個是不對的。
晶報:但其實這個很難把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想法。
王笛:對,這不是說你完全沒有“先入之見”。即使有觀點也沒關系,你可以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但當你發現了資料里與你想法不一樣的內容時,我的建議就是一定不要把它忽視,把它記下來,提出問題:為什么這個資料和你想證明的觀點不一樣?沒準這個問題就是你的突破口。或者通過這個問題來進行下一步的挖掘,就會發現和你過去的預想不同的觀點,發現新的問題。
如果在厘清事情來龍去脈的時候就帶著偏見,那么故事的敘述、敘述的角度和方式都會受到影響。所以我建議先根據歷史的記載,把故事講清楚,再來進行闡發。我的寫作基本也是按照這樣一個過程。最后要考慮到非虛構的寫作技巧,怎樣在結構上、文字表述上、故事的講述上做到最好,讓大量讀者感興趣,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
當然,我講的只是一個大概過程。根據不同課題,我在不同的作品中運用的寫作方式也可能不一樣。一切都不是固定的模式,經常都要靈活處理。
晶報:在把故事講得既客觀真實又好聽好看這方面,您有哪些建議?
王笛:那就是對各方面資料的掌握、運用和綜合分析,并把歷史用大眾都能讀得懂,而且喜歡讀的方式講述出來。
沒有特點的城市就失掉了文化的底蘊
晶報:《那間街角的茶鋪》是您寫城市歷史的一種,您認為城市歷史一定是反映個體的寫作嗎?
王笛:這個倒不是,如果你要寫微觀史,肯定要反映個體。寫城市卻有各種不同的寫法。但是過去的城市研究比較缺乏的就是“人”,都是城市的管理、經濟或者文化,一般都是以群體的視角來研究。既然過去的研究有這些缺陷,我覺得現在就要強調個體的人,特別是普通人以及普通人的生活。雖然個體的普通人可能確實沒有城市的管理者、政府的政策等重要,普通個體看起來并不顯眼,但就像你們記者選擇采訪對象一樣,他背后可能代表著千千萬萬有相同經歷的一群人。比如我們研究快遞員,也不用采訪每一個快遞小哥,選幾個代表甚至選一個代表,后面就是一個相當大的群體,個體的價值就在這里。我其實在不斷地強調,從長遠來看,從群體來看,普通人才是歷史的創造者,或者說是主要的創造者和推動者。
晶報:城市的個性是否應該是被記錄的唯一價值?
王笛:其實過去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個性,特別是傳統的城市。許多城市經過了幾十年的現代化的發展,大拆大建,加上人口流動,個性越來越小,共同性越來越多。現在我們每一個城市的規劃者或者管理者就要考慮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怎樣能夠保持一個城市的特點?沒有特點的城市,就失掉了它的文化底蘊。比如說廣州、深圳、成都、武漢、北京、上海等等城市,一定要有自己的特點,如果都是千篇一律的話,地方文化就失掉了。對于研究者來說,就是把城市的特點記錄下來。可能哪一天這個城市的這種特點真的消失了,人們還可以從我們的歷史研究中去得到了解。
晶報:城市共性越來越多了,我們如何更好地找到它們僅剩的個性呢?
王笛:表面上看起來,城市的個性是越來越少了,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還是能發現它們的特點的,這就要看怎么去發現和記錄,就需要深入到社會的最底層。比如寫北京,就要到里弄、四合院深處,不要跑去天安門廣場或者到王府井大街上去找。再深入下去,比如各地的語言、飲食、風俗、生活方式都有自己的地方特點,要深入挖掘下去。而且我一貫強調,物質條件的變化是相對快的,但是文化的變化會很慢。你看,從五四運動到現在一百多年了,我們實際上還在一個不斷轉化的過程,這讓我們的研究有了機會。所以研究不能高高在上,否則就看不到事物的本質,你必須要深入下去,回到街頭,回到茶館,回到咖啡館,甚至回到四合院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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