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傳統古書中蘊藏的傳統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新娘開始咒罵他,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臉。他們在勸解之中,真下了狠勁在郎君的身上偷擊一拳或暗擰一把。
少年郎君垂頭喪氣地回來,從此不愛自己的新婦。每日勞動回來,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煙,吆喝新婦端吃端喝,故意將自己的那根肉弄得勃起,卻偏不賜舍。新婦特別注意起化妝打扮,但白粉遮不住臉黑,渾身枯瘦并不能白艷。有時主動上來與他玩耍,他只是灰不沓沓,偶爾干起來,懷著仇恨,報復般地野蠻擊撞,要不也一定要吹滅了燈,滿腦子里是那豐腴白艷的想象。
這少男實在活得受罪了。
他試圖獨自去一次雞腸溝,但每次皆告失敗。村中所有的女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在監視著其他的男人。這少男的行動每次剛要實施就被一些男人發覺,立即通報了新娘。新娘就越發仇恨那個已經做仙的男人,她聯合了村中的女人,用灰在村四周撒一道灰線,不讓那做仙男人的靈魂到村中游蕩;各自將七彩繩兒系在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以防做仙男人托夢誘惑。而且,她們仇恨仙人的遺孀,唾她,咒她,甚至唆使自己的丈夫去強奸她,使她成為村中男人的公共尿壺,而讓那做仙男人的靈魂蒙遭侮辱。
但少男還是偷偷地去了雞腸溝。他背了獵槍和獵刀,說是去山林打獵而出走。他果然逆著雞腸溝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們暗中跟蹤了半日后放心地回來,但少男在走出了遙遠的路程之后又繞道去了雞腸溝。他走到了崖根,也恰是一個黃昏,那古木青藤之內的東西看得真真切切。當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頓感到一種極強的吸力,身體為之輕盈,衣服鼓起猶如化羽,頭發也水中浮草一樣豎直搖曳。這一種美妙的體驗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覺,還未真正進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夢人為什么寧肯拋棄家妻的緣由。他還未來得及撿起石板上的獵槍,雙腳已離地三尺高了,他有點后悔不該將獵槍遺在這里,將來一定會被村人發覺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這想法一閃即逝,他聽著耳邊的風聲,甚至伸手撫摸了一下擦身而過的白云,身心透滿了異常的幸福感。在愈來愈高的空中,那些豐腴白艷的東西越來越清晰了,突然覺得不應在背上還背著長長的獵刀,想拔下來丟到很遠的洞中去,但他沒有了力氣,吸引力陡然增強,似乎是大壩底窟窿里的急流將他倏忽間吸了去了。
少男自然再沒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驚慌了,接著是所有的男人都驚慌了。他們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系了繩索互相牽連著去了雞腸溝。果然遠遠看見了青石板的獵槍,他們統統哭了,新娘為丈夫的拋棄而哭,男人們為自己的命薄而哭,哭聲遂變為罵聲,罵得天搖地動。但是當他們集體站到了青石板上,誰也沒有一點要升浮的感覺。先以為是大家連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是撒開手,解開繩索,還是沒有感覺。大家都覺得奇怪了,男人們懷疑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兩個男人后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著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毀了這個崖!立即群情激憤,動手燒崖。崖上的草木燃燒了三天三夜,但因為有瀑布,仍有未燒盡的,而大火中那些黃羊、野豬亂跑亂竄,有的掉下崖來皮開肉綻,卻沒有什么人的慘叫。男人們背負了利斧開始登崖,見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后垂下繩索讓別的人往上攀登。這項工作進行得十分艱巨,但無一人氣餒,發誓攀到崖頂,徹底搗毀這個最美好也最可惡的地方。
他們終于爬到了崖頂,四處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頭上,發現了一個天然的洞窟。火并未燒到這里,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進去,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腐爛在那里,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來。人們剝開蟒蛇,里面是一個人尸,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
在洞后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滿是一些渾圓的潔白的石頭。
阿離
阿離在太白山上打獵,整個冬天一無所獲,老聽到山上繁亂吵嚷之響,疑是人聲,卻四下里不見人影。一日,又甚囂塵上,鼎沸如過千軍萬馬的隊伍,且有銳聲喊:“數樹,數清山上的樹!”樹能數清?阿離覺得荒唐,不禁開笑,忽感后腦殼一處奇癢,有涼風泄漏。用手去摸,靈魂已經出竅,倏忽看見了坡下黑壓壓一片人正沒入林中,一人抱定一棵樹,彼此起伏著吆喝有沒有遺漏,又復返坡下,一須眉皆白人物狀若領袖,開始整隊清點,一面坡的樹數便確定了。阿離驚嘆這真是個好辦法,卻蹊蹺這是哪兒來人?前去詢問,來人冷淡不理,甚至咒罵:避!你是哪兒來的?!阿離很窘,不再多言。后,山上的人一日比一日多,長什么模樣的都有,穿什么服裝的都有,不但多如草木,幾乎沒有了空閑之處。原來阿離獨自孤寂,現在常常被擠到某一隅,有時守坐,他覺得腳癢,抱起一只腳來抓,竟抱起的是別人的腳。出去小解,鞋跟便磕了睡臥在地上的人的牙齒。阿離不停地要賠笑,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么擁擠著,阿離終于與周圍的人熟悉了,終于有了對話: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
“風從哪兒來我們就從哪兒來。”
“還到哪兒去嗎?”
“腳到哪兒去,我們就到哪兒去。”
“這兒真擠。”
“可不,市場上什么都貴了!”
阿離這時方知道了在山林后的洼地里,有一個好大的市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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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王越美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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