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念喬教授在北大西洋科考船上(本文照片均由方念喬提供)
某天,一個喜歡海釣的作家去跟海洋地質學家方念喬“海聊”。作家帶著一些文藝想象,聽見方教授說他自己無法像《泰坦尼克號》里的船員那樣用鼻子聞到冰山,竟有幾分失望呢!于是,他只得記下教授說的不那么讓人激動的小事,與大海有關的小事。
1
在布雷斯特,法國的西北角,有個當地同學開著他爹的小游艇帶我們出海去釣鯖魚。船把海灘和花崗巖海岸甩遠了,那片藍灰色的海就對我這個客人收起了它的客氣。游艇顛簸得越來越厲害,船頭下跌的時候,像夏天游泳的人在扎猛子。那位同學和他父親都趴在船舷嘔吐起來,哎呀,我記得他們嘔吐的樣子是那么相像,一左一右,趴的位置都是對稱的。
那天只有我釣到了鯖魚,也只有我沒有嘔吐,我還記得自己滿心寧靜地站在船頭,慶幸我這個從內陸甘肅來的人,居然不會“暈海”。這是成為海洋地質學家的第一關?我通過了。
2
多年以后,海浪把我從睡夢中晃下了床,迷糊中我抓住了上鋪邊緣的扶手。船艙地板是涼的,清涼從腳板傳到腦袋,我站著醒了,才想起來,這是在一片冰筏碎屑區,在北極圈附近。
如果你在北極圈待過一陣,就不覺得極光有什么稀罕的啦。在我們像一群水管工人,將數百根沉重的鉆桿連接到一起的時候,在我們忙著從深海鉆取巖芯、搬運巖芯的時候,它們一直在不遠處的天空,我沒什么心情去管它們是否好看,它們就只是寧靜的極光,在告訴我們暫時沒有風暴。
3
很奇怪,我的睡眠在船上一直很好,比在陸地上要好得多。
后來,有個寫小說的年輕人跟我講,這或許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有一種“回到一歲的渴望”——現代心理學的奇葩發現之一。
一歲,那就是睡在寧靜的搖籃里了。
要這么說的話,生命是在海洋里誕生的,那人類的基因里是不是都有“回到億萬年前的渴望”?
在云南騰沖的空樹河,我尋找過二疊紀的鮞粒灰巖,在北大西洋,我們鉆取過含底棲有孔蟲的巖芯……我確實尋找過很多上億年的化石。好吧,我可能真有那種無比悠遠的渴望,你呢?
4
風浪巨大的時候,我聽見海的聲音是無休止的咣當咣當。餐廳的桌椅都是固定在位置上的,實驗室的電腦、雙筒顯微鏡、從深海采挖上來的巖芯……都是固定好了的,但你總能聽見有個笨拙的東西在哪兒來回奔跑,不斷地撞到墻和門,像電影里驚慌的仆人。
念喬在北大西洋科考乘坐的科考船
北大西洋那個航次,我們的科考船有一個圖案標志:日本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畫的那朵著名的巨浪。這巨浪把遠處的富士山都卷進去了,似乎要打包帶走它。
巨大的山和巨大的浪真是絕配。在法羅群島附近,我見過十幾米的海浪砸下來,也可以說是像一座座山直直地垮塌下來——不,法羅群島那些遠古史詩般的壯闊山崖是不會垮塌的,它們在巨浪的襯托下更讓人心生寧靜。
5
鸚鵡螺,它們幾億年都沒有變過,就好像有一群人幾億年都沒有走出老家的那個小村子。
數學家從鸚鵡螺那優美的螺線里讀出了黃金分割比例。如果你看到地層里有成群結隊的鸚鵡螺化石,你可以從中讀出一場暴風雨,也讀出了那場暴風雨過后的一片寧靜,它們像一群智者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海面。
我得到過一枚鸚鵡螺的螺殼,看見它的年輕人總會問:鸚鵡螺可以吃嗎?不可以的,這不是我吃剩下的螺殼。我倒是吃過法式烤田螺。
在巴黎,每當有法國同學請我去吃大餐,我最愛點的那道菜是焗蝸牛。它有淡淡的海鮮的清香,肉質像煮得不太爛的牛蹄筋,有個“嚼勁兒”。
6
年老以后,有朋友問我的心靈歸宿地是哪里,北京?蘭州?還是大海?我說不出來,但是,巴黎也應當是一個選項吧!
從巴黎的蒙馬特高地可以俯瞰整個寧靜的校園,一大片灰色屋頂,還有校園后邊流淌的塞納河,還有河邊連連接接的舊書攤。
還有成群的鴿子從不遠處的協和廣場飛過來,它們被游客寵壞了,喂得肥墩墩的,它們飛一小會兒就得歇歇,疲累不堪的樣子就好像我從當知青的甘肅河西農場飛了一萬公里才來到這里——不,不止一萬公里,而是幾個世紀的距離。
那個農場離著名的夾邊溝不遠,也曾是關押犯人的地方,我們這些小年輕在那兒種小麥,種苞米,種西瓜,趕大車,有時跑到曠野,對著無知無識的戈壁灘發愣。
7
我知道,黑幫電影常常把公海描述成“自由自在、沒人管得著”的地方。
在大洋的中央,在我們的科考船上,曾有一個研究放射蟲的大胡子古生物學家,他的胡子連著鬢角,他還是個大塊頭,樣子比船上其他人都要粗蠻。但是,開飯時,他搶跑幾步,跑到我前邊去推開餐廳的門,一只手把著門站在那兒恭候我,我感覺自己跟派頭十足的黑社會大哥就差一副墨鏡了。
國際海洋研究組織的科考船在夏威夷
我跟他說:哎呀,你不可以這樣,這過于禮貌了!
他是日本人,他的文化讓他脫口而出:方先生,你是教授,我只是副教授。
他把這等級觀念說得那么坦然。我不由得想到我年少的時候,一群要打倒校長和老師的青年說我是“保皇派”。如果時光倒流,這個古生物學家一看就是保皇派哦,他沒給自己留一絲可以“狡辯”的余地。
還好,這里是寧靜的公海,這里沒有狂熱的漩渦。
8
對了,槍!
在船上,我們都發了槍。那是在離巴拉望海峽不遠的地方,船上的安保人員教大家怎樣開槍。
我記得一本什么小冊子上說,浪高了,海盜們的小艇顛簸到浪峰上,將落未落之時,會有一個小小的停頓,那會兒你扣動扳機,更容易打中他們。
海盜沒有出現,我沒有得到開槍的機會,但我一直記著那個小冊子對海浪的描述,那語氣像在告訴我們一個小小的機密。后來,許多次,每當海浪把科考船顛得厲害,我就會安慰自己:
每一朵海浪都有一個小小的停頓,非常輕微的停頓,人的眼睛很難捕捉到的、片刻的寧靜,也就是說,海浪并不是一直動蕩不息。
9
有個朋友帶著他妻子去冰島旅游了,他在手機上問我:冰島哪個地方的風景最好看?
啊,當然是整個冰島!整個冰島都好看、最好看!我告訴他:你應當想象自己身處大西洋正中間的那條中脊的頂部,想象自己在高山之巔。
再細致的想象,我是無法跟他言說的。
我會想象板塊擴張運動,巖漿趁機冒出來,想象紅色的巖漿在黝黑的海水中迅速冷卻,層層堆積,跟古老的時間較勁;慢慢地,海水從黝黑變成了深藍、淡藍;接著,某一天,在正發生極晝的北極圈邊上,超凡脫俗的玄武巖景觀和看景觀的人,一同躍出了湛藍色的海面,咆哮的大西洋后退又后退,匍匐著,在山腳下的遠處歸于寧靜。
10
風景的寧靜不是用眼睛能看出來的,需要心領神會。
我想起了那個胖胖的愛爾蘭出租車司機,大清早,他送我到碼頭坐船返回英格蘭,他禮貌地問我這一趟旅程是否玩得愉快。
我告訴他,愛爾蘭和英國都是說英語的國家,都是島國,挨得又那么近,沒想到它倆竟如此不同呢!而且,愛爾蘭還保留著愛爾蘭語,它不是英語。
司機那張似乎沒有睡醒的臉,一下子就綻放出了笑容。他告訴我,我這話真是說到了點上,也就是說到了他們愛爾蘭人的心坎上。他說你有這樣的發現,就說明你看到了真正的愛爾蘭風景。
愛爾蘭人如此鄭重其事地強調自己跟英國人不一樣。我想,只能用“沒有哪兩片海是相同的”來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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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痛風總讓我想起自己曾嘗過的海的鮮味。那一大盤又一大盤的、法國人說你必須生吃的牡蠣,那一條條必須在海水中高速度游啊游的金槍魚。
美味中的美味在關島附近,在馬里亞納海溝附近,漁民剛把金槍魚從深海撈起來,就送了兩條到我們的科考船上。
多年以后,我去醫院治痛風,聽見醫生在跟另一個病人說:“你的尿酸鹽結晶太多了,你看你看,你的膝關節內像下雪了一樣。”
于是,我想起了在鄂霍茨克海進行古氣候調查時看見的海上降雪。雪片在空曠的大海上顯得非常細小,非常寧靜,還沒飄下來就失蹤了。它們或許是降落到了我的體內?是的,在那次科考中途,我接到了兩個我不會忘記的衛星電話,親人在電話那頭講到了重癥監護室、死亡。
12
我覺得中國最干凈的海在西沙。我們一行三人登上西沙的一個小島,分三個方向去考察。
我發現一片由珊瑚碎成的細沙,我在珊瑚沙的純白上躺下來看著天空的純藍。清澈又帶一點寶石藍的海水在我身邊拍打著,這節奏簡單的拍打讓天地之間更顯得寧靜。
人類社會退到了那遙遠的地方,這里只有天空、沙灘和大海,還有一個我。天空、沙粒和大海,它們都是永恒的,那我呢?
也許是海水的清澈滲入了我的身心,讓那一刻的我無比清醒,我想到了死亡,如果死亡降臨,我也并不害怕了。我想,如果時間足夠久、在足夠久的“后來”,地球上所有曾經活過的人,所有人類存在過的痕跡,或許都會被淹沒在海水里,也就是說,淹沒在永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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