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起琉球人,許多內地日本人甚至叫不出幾個具體的島嶼名字。沖繩、奄美、石垣、久米島、宮古,這些名字在外人看來只是旅游宣傳冊上的一串符號。但在島民心里,每一個地名都和家族漁船、老屋、林間的小神社、祖先的墓地緊密相連。
七十歲的沖繩島居民上原奶奶,小時候住在那霸市郊外的村落。她記得清楚,1972年琉球“復歸”日本的消息傳到村里時,家里的長輩表情很復雜。“我們那時不懂什么叫‘歸還’,明明祖祖輩輩都在這里活著,哪來的‘被交接’呢?”上原奶奶這樣說。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沖繩縣和日本本土的經濟差距越來越大。島上的漁業、農業沒有太大改觀,很多青壯年只能離鄉背井,去東京大阪做體力活。那時候,村里的學校流行說日語,不許在課堂上講家里的“土話”。
上原奶奶的兒子曾因用琉球話和同學交流,被老師批評:“要想出人頭地,必須學好日本話,別再留戀老一套。”從此以后,孩子們回家說話都低著頭,生怕外人聽到自家口音。
文化邊緣化慢慢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島上的許多傳統節日,漸漸被日本本土的風俗取代。村里的祈福舞、豐收祭、祖先祭,都辦得越來越簡單,甚至有些小島上的風俗徹底消失。原本家家戶戶都會的一些傳統技藝,比如手工芭蕉布、石獅雕刻、島歌彈唱,也幾乎只在年節時才能聽見。老人們抱怨,年輕一代成天看電視、玩手機,對祖宗的規矩沒興趣。
但上原奶奶不肯輕易妥協。每逢清明、盂蘭盆等老節日,她還是堅持準備傳統食物——用芭蕉葉包的粽子、咸魚羹、甘蔗汁。家里的祠堂還供著祖先的木牌位,門口的石獅上每年都重新刷上石灰。即便兒孫已經習慣日本的禮儀,她還是反復念叨:“人不能忘根。”
村里和上原奶奶一樣的老人不少。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守著家族的地、祖先的屋、流傳下來的神話故事。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年代,這樣的堅守看似沒有“前途”,但幾十年后再回頭看,正是這些“被邊緣化”的老人,讓這片土地保持了原本的模樣。
二、
在日本本土,經濟發展通常意味著高樓大廈、寬馬路、密集的工廠和旅游設施。但琉球群島卻在長時間的“冷遇”下,保留了大片未經破壞的森林、珊瑚礁和田野。
從1972年日本恢復對琉球群島的管轄開始,政府對本地的投資和建設一直有限。除了美軍基地和極少數交通設施,琉球的大部分村鎮都沒有經歷本州、九州那種大規模開發。很多島嶼的路面只是壓實的土路,公車一天一班。島民日常出行靠步行、騎車、坐漁船。
八十年代末,日本經濟泡沫帶來一波投資熱潮。不少財團曾想在沖繩島北部和慶良間、宮古、久米島開發旅游區、度假村,甚至有開發天然氣田、造人工港口的計劃。可一方面資金遲遲不到位,另一方面村民們出奇地“倔強”。美軍基地長期占用大片土地,原住民土地權屬本就復雜,再加上島民對保護家鄉的生態有著天然的堅持。每次征地或開發,村里總有老人出來反對:“要是搞開發,珊瑚、椰子樹、老漁港都沒了,后輩就只剩高樓水泥!”
以慶良間群島為例,這片由幾十個小島和珊瑚礁組成的地區,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就被村民自發列為“自然保護區”。外人想建酒店、碼頭,屢屢碰壁。1997年村民甚至自發組織公投,反對大規模旅游開發,寧可生活苦點,也要留住“島上的綠”。
經濟冷落帶來的意外,就是今天琉球群島的生態保存得極為完整。島上85%以上為天然林,鳥類、特有哺乳動物、兩棲爬行動物密度高,是日本“物種最多樣”的地區。沿岸的珊瑚帶和紅樹林,也幾乎沒遭到工業污染。美軍基地雖帶來一部分環境問題,但村民對自己的傳統地盤有種“誰都不能動”的堅守。
曾有東京的企業家笑談,“到琉球投資最大難點,不是資金技術,而是搞不定島上的老人。”村里人習慣慢節奏、低消耗的生活,嫌開發太快會破壞海灣、毀掉漁場。不少村民干脆靠農漁自給,閑時做些民宿小買賣,不為掙大錢,只求一家平安。
島上的年輕人曾經為“沒有大企業、沒有高薪職業”而苦惱。如今外地游客來得多了,反倒覺得家鄉成了稀罕地。林健是島上為數不多的大學畢業生,他在東京工作幾年后,決定回島開家小咖啡館。他說:“都市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家鄉的風和海,沒有老人講的故事。”
今天,琉球群島部分地區還成為世界自然遺產(如2021年奄美大島、德之島、沖繩北部和西表島正式入選),當地原住民驕傲地說,“我們沒成大城市,但我們守住了最后的凈土。”
三、
琉球群島的原住民,始終沒法徹底融入日本主流社會,卻在自己的土地上,用小家庭的溫度、社區的力量,慢慢找到了和現代社會的平衡。
島上的學校這幾年陸續恢復了琉球話課程,每周一次,老人帶著孩子們學習祖傳的歌謠、舞蹈。家族聚會還是老樣子,大家輪流帶自家做的小吃,席間老人彈三弦琴,講著海上的傳說。村里的年輕人不少外出打工,但逢年過節都會回島“報到”,有的還帶外地朋友來體驗“原生態”。
每年農歷新年、豐收祭,慶典活動依然熱鬧。老人們穿上傳統芭蕉布服飾,孩子們跟著敲鑼打鼓,年輕人在舞臺邊幫忙。游客多的時候,島民還會給外地人演示組踴舞和手工藝,教他們用芭蕉葉包飯團、用珊瑚石做小掛件。
在生態保護上,島民對捕魚、砍伐、采摘都設有嚴格“村規”。哪片海域是產卵季的保護區,哪塊林子不能亂砍,都有老人把關。琉球群島水資源有限,村里對自來水用量也設有配額,大部分島民用雨水或地下水,節約成了生活習慣。
近些年,部分島嶼嘗試小規模生態旅游——帶領游客浮潛觀珊瑚、賞鳥、學習本地歌謠,但不許亂扔垃圾、破壞珊瑚,每個游客都必須聽從向導。這樣一來,既帶動了經濟,又守住了生態底線。
島上的老房子至今沿用珊瑚石墻、紅瓦頂設計,外墻用白灰刷過,門口常常有獅子石像。現代設施一點點進入生活,Wi-Fi、太陽能板也有,但村民都說:“外來的新東西,要和老祖宗的規矩合著用。”
老人們認為,經濟落后不算什么,文化丟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正是三十年被邊緣、被打壓的日子,讓琉球人形成了自己的“慢”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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