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時代的絲綢之路
作者: 孟憲實
出版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出品方:九色鹿
副標題:使者·絹馬·體制
出版年:2024-7
頁數:540
定價:88.80元
裝幀:精裝
叢書: 九色鹿
ISBN: 9787522837734
麹文泰是個歷史小人物。他是被唐太宗消滅的高昌國的國王,這個彈丸小國與唐朝的遼闊版圖相比不過是三百六十分之一。唐滅高昌,得人口37738人,這便是麹文泰的全部國民,在唐代這不過是中州水準。唐玄奘的事跡可以在多種辭書中查到,麹文泰只有在講到大唐經營西域的偉大戰爭時才會被提起,而且形象也不高大。通常,人們更注意偉大人物之間的關系,而小人物則遭忽視。比如唐玄奘與唐太宗,《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唐玄奘條目(楊廷福撰)除了介紹唐玄奘及其功績以外,專有一段講他與唐太宗的關系,而一言不提麹文泰。有人認為講太宗與玄奘的文章過多,發現高宗與玄奘的關系也有意義,于是撰文論證。
說麹文泰與唐玄奘的關系完全被忽略,也不盡符合事實。《中國大百科全書·宗教卷》的唐玄奘條目(高揚撰)就用唐玄奘“受到高昌王麹文泰禮遇”一句概括了他們的關系。5然而,他們的關系是“禮遇”一詞能概括的嗎?講玄奘故事的文章很多,大約為了強調玄奘的個人意志,總是有意無意地不講或少講麹文泰對玄奘的幫助,最多只是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的記載如實敘述而已。當然,確有學者看到了麹文泰對唐玄奘的意義。湯用彤先生曾專門講授過《玄奘法師》,指出高昌王麹文泰對玄奘的幫助,“此乃師能達印度最要之一著”。馮其庸先生在講到高昌時指出:玄奘在“高昌王麹文泰的幫助下,遂得以繼續西行,成其正果。所以這里也可以說是唐玄奘西天取經的第二個起點”。日本前嶋信次、加藤九祚編的《絲綢之路事典》的玄奘條目(前嶋信次撰)中在講到麹文泰對玄奘的種種支持時指出:玄奘能夠在印度學習多年并帶回那么多經書都源于麹文泰的支持。諸位學者已說明了麹文泰與玄奘關系的重要意義,但是更仔細討論仍然是有余地的。
玄奘西行意志之堅決是經常被論及的,這里不再多言。應該說明的是,玄奘的個人計劃中原來并沒有高昌一站。《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以下簡稱《慈恩傳》)第一卷,記載玄奘九死一生來到伊吾(相當于今天的新疆哈密市),高昌王麹文泰聽說后,“即日發使,敕伊吾王遣法師來,仍簡上馬數十匹,遣貴臣馳驅設頓迎候。比停十余日,王使至,陳王意,拜請殷勤。法師意欲取可汗浮圖過,既為高昌所請,辭不獲免,于是遂行……”玄奘西行的全部行進計劃我們并不知道,但不走高昌是一定的,以至于 當受到麹文泰的邀請時他還曾堅持原計劃,最后因為“辭不獲免”才赴高昌。
如果按玄奘的原計劃走可汗浮圖城(今新疆吉木薩爾)而不走高昌,玄奘的西進路線就與他后來實際行走的路線大不相同。楊廷福先生對此事的判斷是:“玄奘在伊吾停留十余日,本擬逾天山循道西行經可汗浮圖城直奔突厥王庭,請得統葉護可汗的保護以達印度北境。”走可汗浮圖城的計劃由《慈恩傳》可知,但請統葉護保護的計劃不知所據。既然不走高昌而走可汗浮圖城,也就不會再從可汗浮圖城赴高昌,那么玄奘的原計劃大約是從伊吾到可汗浮圖城,再到輪臺(今新疆烏魯木齊市附近),再到弓月或現在的新疆伊寧,再到碎葉(西突厥王庭)。若果然如此,玄奘就不會走天山南部的傳統北道,而焉耆、龜茲、姑墨等也就不會出現在《大唐西域記》中的現在位置上了。
因為麹文泰的盛情邀請,玄奘西行的路線得以改變,以此路線為線索的《大唐西域記》才呈現出如今的面貌。去的路線受到麹文泰的影響,回來的路線也同樣受到麹文泰的影響。麹文泰本想留玄奘長住高昌為導師,千方百計而玄奘不肯,不得已求其次,結為兄弟,相約歸來后住高昌三年(第20頁)。十幾年以后玄奘名震五印度,“法師即作還意,莊嚴經像。諸德聞之,咸來勸住”,玄奘決意歸國,不聽其勸。戒日王留玄奘不住,又問玄奘歸國路線:“不知師欲從何道而歸?師取南海去者,當發使相送。”玄奘的回答是:“玄奘從支那來,至國西界,有國名高昌,其王明睿樂法,見玄奘來此訪道,深生隨喜,資給豐厚,愿法師還日相過,情不能違,今者還須北路而去。”(第101-102、113頁)戒日王遂作書“使達官奉書送法師所經諸國,令發乘遞送,終至漢境”(第113頁)。
正是由于玄奘受到麹文泰的影響從陸路返回,《大唐西域記》的面貌才能如我們今天所知的這樣。否則,至少從活國以下,包括今天中國新疆境內的塔什庫爾干、喀什、和田以及尼雅古城等皆不在《大唐西域記》的記載中了。
玄奘以旅行家聞名于世,主要是因為《大唐西域記》。《大唐西域記》以玄奘旅行路線為線索,山川地理、歷史社會、風土人情無所不記,所記當時中亞印度及其交通狀況如今都成了珍貴甚至唯一的資料。麹文泰影響了玄奘的往返路線,因而間接地影響了《大唐西域記》的內容,麹文泰與玄奘的關系因此就應該書寫一筆。
玄奘西行,所經之國眾多,個人身份因而不是無關緊要的問題。馮其庸先生強調高昌成為玄奘的第二個起點,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其一,在高昌獲得人力物力裝備;其二,在高昌獲得新的身份。此前,玄奘不過是個普通僧人,現在又有了高昌王弟的名義。這一新關系是在高昌出發之前二人約定的,“供入到道場禮佛,對母張太妃共法師約為兄弟,任師求法”。第二起點,即新的起點,從此玄奘更具備了成功的條件。
玄奘西行,可分為幾個階段:長安到高昌,高昌到碎葉,碎葉到迦畢試、印度諸國。高昌以前,玄奘一人西進,歷盡艱辛,曾一度險些葬身戈壁。這一段路是玄奘此行最危險的。在印度的時候曾受到強盜的威脅,但每每能輕易地化險為夷,并往往能教育一些人皈依佛門,所以總令人覺得不那么危險。玄奘西行的一帆風順是從高昌開始的。也就是從高昌開始,玄奘擁有了一個政權靠山。麹文泰“遣殿中侍御史歡信送至葉護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書,通屈支等二十四國,每一封書附大綾一匹為信。又以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獻葉護可汗,并書稱:‘法師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羅門國,愿可汗憐師如憐奴,仍請敕以西諸國給鄔落馬遞送出境。’”玄奘不是高昌使者,但是有高昌專使的護送,玄奘受到高昌保護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高昌雖然是個小國,但由于地處絲綢之路的要沖,與西域諸國往來頻繁,遞送玄奘一行之請求諸國不難辦到。《舊唐書·高昌傳》載:“西戎諸國來朝貢者,皆涂經高昌。”唐太宗貞觀四年,高昌王麹文泰入朝,“西域諸國咸欲因文泰遣使入貢”。2《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高昌時期的客館文書,記錄著許多高昌款待西域諸國使節等各色人的情況。3由于高昌在西域諸國中享有特殊地位,諸國與中原貿易往來所需高昌的地方很多。現在,高昌王麹文泰派出特使,發出國書,請沿途各國照顧玄奘一行。據玄奘給麹文泰的謝啟,麹文泰要求諸國“煦飾殷勤,令遞餞送”(第23頁)。這對于各國而言實在是太簡單了。于是我們看到,除了焉耆(因與高昌有過戰爭)以外,諸國對玄奘一行的照顧都很周到。傳記一般都有夸大傳主個人魅力的傾向,《慈恩傳》在玄奘離開高昌,麹文泰傾都相送之后寫道:“其所經諸國王侯禮重,皆類此也。”這是典型的夸大其詞。此時,玄奘還只是個普通僧人,還沒有名揚天下,他在西域諸國心目中的重要性無論如何不可能比高昌國王的國書更高。
到印度之前,玄奘享受過特使護送的待遇,除了麹文泰的特使以外,西突厥葉護可汗也派了特使。依楊廷福先生的推測,玄奘原本也是要找葉護可汗幫助的,但實際的情況是由麹文泰的介紹玄奘才與葉護可汗見面。麹文泰在給葉護可汗的信中希望葉護給玄奘以切實的幫助,而且如何幫助也進行了具體說明。為了讓葉護可汗幫助玄奘,麹文泰給葉護準備了專門的禮物“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無疑,這都是草原民族特別需要的。玄奘與葉護正式見面之后,“更引漢使及高昌使人入,通國書及信物,可汗自目之甚悅,令使者坐”(第28頁)。可汗特別高興,至少部分因素是禮物引起的。幾天以后,“可汗乃令軍中訪解漢語及諸國音者,遂得年少,曾到長安數年通解漢語,即封為摩咄達官,作諸國書,令摩咄送法師到迦畢試國。又施緋綾法服一襲,絹五十匹,與群臣送十余里”(第29頁)。迦畢試國位于當時印度的北方,因為從此國“東進行六百余里,越黑嶺,入北印度境,至濫波國”(第36頁)。迦畢試國可能是西突厥控制的最南邊界。此后,仍有迦畢試國使者護送玄奘。在那揭羅喝國境內,燈光城西南有一個瞿波羅龍王所住之窟,玄奘“欲往禮拜,時迦畢試國所送使人貪其速還,不愿淹留,勸不令去”(第38頁)。特使的存在很明顯,可能是
葉護可汗的指示。護送玄奘到哪里,傳文未載,據下文的內容看,應是迦濕彌羅國。“法師初入其境,至石門,彼國西門也,王遣母弟將車馬來迎”。近王城,“王率群臣及都內僧”前來相迎(第43頁),玄奘被當作國賓受到隆重歡迎和接待。而在此前,他也路過一些國家,但都沒有驚動當局的記錄。玄奘從此正式進入學習狀態,一停就是兩年。玄奘在印度游學曾遭遇強盜,都是在兩年以后,那時似乎再沒有特使護送了。
從麹文泰給葉護可汗的信中就可以了解到,高昌的影響無法與西突厥相比。葉護可汗,《舊唐書·突厥傳下》稱統葉護可汗,傳文稱其“勇而有謀,善攻戰。遂北并鐵勒,西拒波斯,南接罽賓,悉歸之,控弦數十萬,霸有西域,據舊烏孫之地。又移庭于石國北之千泉。其西域諸國王悉授頡利發,并遣吐屯一人監統之,督其征賦。西戎之盛,未之有也”。玄奘從碎葉順利到達迦濕彌羅國,都可以看作葉護可汗的功勞。以西突厥的強盛,如迦畢試國不可能不禮遇葉護可汗的貴賓,而迦濕彌羅國隆禮接待迦畢試國的國賓也十分正常。看起來各國是對玄奘法師的尊敬,實際上是尊敬玄奘背后所代表的國家。而玄奘之所以擁有了這樣一種十分有利的身份,無論如何不能不歸功于麹文泰。即以葉護可汗而言,由于西突厥不信佛教,他個人對玄奘以及玄奘所追求的事業既無了解也毫無興趣。他勸玄奘不要去印度,理由是:“彼地多暑,十月當此五月,觀師容貌,至彼恐銷融也。其人露黑,類無威儀,不足觀也。”(第28~29頁)他把玄奘當作觀光客了。但是他還是把玄奘安全送到了目的地,對于他而言,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更重要的是麹文泰,兩國本來就有姻親關系,何況此次又是重金卑辭的請求,這么一點小事如何能夠回絕?
玄奘來自高昌,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在龜茲,玄奘一行受到包括國王在內的熱烈歡迎,而玄奘住宿的第一家就是高昌人的寺院,“有高昌人數十于屈支(龜茲)出家,別居一寺,寺在城東南。以法師從家鄉來,先請過宿,因就之,王共諸德各還”(第25頁)。第二天,接受國王的招待,又赴最有名的阿奢理兒寺。高昌人的優先權很充分地表現了出來。在阿奢理兒寺發生的事,也可補充上段所論。阿奢理兒寺的住持曾游學印度二十多年,在當地最受國王和國人的尊重,號稱獨步。其實,他的佛學修養比玄奘尚不如,但他開始時的態度很能證明玄奘的角色:“見法師至,徒以客禮待之,未以知法為許。”(第26頁)玄奘在他的心目中主要不是求學的僧人而是國王的客人,寺院所做的不過是作為有名的文化單位接受參觀訪問而已。在玄奘還沒有名震印度之前,也就是在他前往印度的行程中,主要是國王或國家客人的這一角色在研究中是常常被忽略的。
談到麹文泰對玄奘的幫助,玄奘的感受應該是最重要的。前文已經涉及,玄奘原計劃本來不到高昌,所以麹文泰對他的熱情和幫助也是玄奘未曾想到的。當麹文泰為玄奘的行資準備完畢之后,“法師見王送沙彌及國書綾絹等至,慚其優餞之厚”,于是上啟以謝。啟文先講西行的動機,再言麹文泰的大力支持,“伏對驚慚,不知啟處,決交河之水比澤非多,舉蔥嶺之山方恩豈重。懸度凌溪之險不復為憂,天梯道樹之鄉瞻禮非晚。儻蒙允遂,則誰之力焉,王之恩也”(第23頁)。麹文泰對玄奘的支持已轉變成巨大的精神動力,玄奘表示從此再不怕任何艱難險阻了。玄奘一人西行,在抵達伊吾之前險些喪命,麹文泰與他一見如故,立刻就給予如此大的支持,撫今追昔,玄奘為麹文泰的真情所感動,他的感謝當然也是真心真意的。
玄奘對麹文泰的恩情是一直記在心中的,他更念念不忘與麹文泰的三年之約。十幾年以后,戒日王問玄奘歸國是走海路還是陸路的時候,玄奘的回答是:“玄奘從支那來,至國西界,有國名高昌,其王明睿樂法,見玄奘來此訪道,深生隨喜,資給豐厚,愿法師還日相過,情不能違。今者還須北路而去。”(第113頁)這個回答,也是對麹文泰的評價,玄奘對麹文泰感激之情依然濃烈。
十七年以后,玄奘風塵仆仆來赴麹文泰的三年之約。但此時的西域形勢已經發生很大變化。突厥的強盛已是昨日星辰,當年阻止玄奘西行的唐太宗和他的朝廷才是這里的真正主人,至于麹文泰已在幾年前亡故,他的高昌國已成了唐朝的一個州。玄奘沒有再到高昌故地,他決定直接回中原。在他的請求報告被批準以后,玄奘經長安赴洛陽與唐太宗會面。從此,玄奘在唐太宗的支持下開始了巨大的翻譯工程。玄奘與唐太宗的關系也成為學者們關注的焦點。在與唐太宗見面時,在《大唐西域記》的進表中,以及其他場合,玄奘都盡可能表示自己的西行皆賴皇朝,從來沒有一句談到麹文泰。玄奘把麹文泰忘記了嗎?沒有。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并不是玄奘的自傳,而是玄奘弟子慧立所撰,后又為另一弟子彥悰增修五卷,共十卷。前五卷的內容是西域取經的歷程,后五卷是歸來后譯經的事跡。慧立從玄奘譯經二十余年,彥悰的序言把慧立的情況也進行了交代。慧立崇尚玄奘的學行,“因循撰其事,以貽終古。及削稿云畢,慮遺諸美,遂藏之地府,代莫得聞”,直到臨死才令門徒取出。玄奘一人到達高昌,慧立并未隨行,但我們看到《慈恩傳》記錄高昌事甚詳,尤其是玄奘給麹文泰所上謝啟竟是全文照錄。全傳雖以第三人稱寫成,但有的地方明明表達的是玄奘的情感。如“法師見王送沙彌及國書綾絹等至,慚其優餞之厚”,“慚”字的使用只能是玄奘的主觀感受。總之,慧立所記玄奘事跡,其資料應來于玄奘,或錄自玄奘所述,或來自師門命令,但無論如何,都一定程度地反映了玄奘的意圖。
對于唐太宗而言麹文泰是罪人,對于玄奘而言麹文泰是恩人。在唐太宗面前,玄奘不能談到麹文泰,但在自己心中他不能忘記麹文泰。每與弟子談及西域之行,玄奘對麹文泰的感激就不免溢于言表,終于有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的誕生。不過,慧立書成而藏于地府,雖言理由是“慮遺諸美”,但他也一直沒做修改,至臨死才予以公布,一定另有原因。懷疑就是由于麹文泰在唐廷中的罪人地位造成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高昌故地吐魯番發現了迄今最早的《大唐西域記》殘片,據推測唐玄奘與麹文泰后人的聯系未斷,此乃玄奘親手贈送給麹文泰兒子麹智湛《大唐西域記》的一部分。
玄奘的成就是偉大的,而他的一切成就的基礎就是西域問學求法,而這不能沒有麹文泰的幫助。當然,歸來以后的譯經也是很重要的,這也不能離開唐太宗等皇帝的支持。不過比較而言,麹文泰是雪中送炭,唐太宗是錦上添花。麹文泰與玄奘的故事,堪稱絲綢之路上的一段歷史佳話。
感謝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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