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玲的衛生間比常人多了兩個掛鉤,一個朝上,一個朝下,用來幫她穿脫褲子。
作為一名先天性雙臂缺失的女性,這個程序她已經掌握得很熟練。但難免也有麻煩:來月經的時候,衛生間得多放一枚刀片,她用腳趾夾住、劃開包裝、撕開薄膜,然后用腳把衛生巾貼在內褲上。不是每次都能服帖,如果穿上實在難受,她還得把小腿向后折到臀部,腳趾夾住內褲反復拉扯,或者脫了褲子,重來一次。
按照平均數據來算,這樣的流程,李小玲這輩子得經歷一萬次。而像李小玲一樣,得上萬次和衛生巾“作斗爭”的肢體殘疾女性,我國有約一千萬人。但不同于反復被提起的無障礙電梯、無障礙通道等需求,這場戰爭一向被藏在狹小的衛生間里,私密,甚至有些羞恥。比起講出這種不便,她們更愿意忍:沒法獨立換衛生巾,那就不出門,換起來費事,那就用能撐更久的夜用款或安睡褲。
甚至這是不是一種“不便”,她們都沒想過。生活里的麻煩太多了,這實在算不上什么。
直到最近,一位名叫許方燕的“無手女孩”發了一條視頻,把她換衛生巾的過程一點一點展示出來。如今,視頻播放量已經破百萬,許方燕收到了上千條評論和私信,有網友的鼓勵,有的來自有同樣經歷的肢殘女性,還有的來自衛生巾廠家。
許方燕發布的視頻《沒有雙手的女孩怎么換衛生巾》。 圖源:許方燕社交媒體平臺截圖
這次,她們開始感覺到,改變似乎發生了。
隱秘的不便
看到許方燕的視頻時,李小玲的第一反應依然是:她是不是博流量?
在她心里,這個話題不好公開談論。盡管李小玲也會在網上分享自己如何獨立生活的視頻,并不避諱談論自己的身體狀態,但之前收到網友私信,問她怎么上廁所、來月經怎么辦,她還是有些氣憤,覺得自己成了他人窺私的對象。
但這的確是個問題。
上肢的殘缺,常常讓剩下的肢體更靈活、堅韌。她們的腿,向后能彎到腰,向前能摸到肚子。李小玲的幾根腳趾能夾住一把菜刀,身體往前一傾,能在案板上熟練地切橙子;也能一腳夾住一根針,一腳夾住線頭,精準捻進針眼。
即便如此,穿脫褲子仍是項挑戰,更不要提使用衛生巾。而且不像吃飯、洗臉、刷牙等生活技能,幾乎沒有人愿意公開分享經驗,她們只能靠自己不斷試錯。
如今,李小玲已經摸索出一套“成熟”的流程:蹭著墻蹲下,用朝下的鉤子鉤住褲腰,緩慢站起來讓褲子褪下,再用相同的方式脫去內褲。然后,腳趾夾住刀片,劃開衛生巾包裝,貼好。
李小玲輔助穿脫褲子的掛鉤。 受訪者供圖
因為換一次足夠麻煩,李小玲白天也會用尺寸更大的夜用衛生巾,來減少更換頻次。但夜用衛生巾太長,常在臀部后方皺成一團,李小玲得用腳趾反復拉扯那些褶皺,或者再次脫下褲子,重新開始。
狹小、悶熱的衛生間里,這樣的折騰令人煩躁。她曾情緒崩潰,把洗浴用品都掃落地面,“為什么我媽要把這樣的我生下來?”
還有更難堪的時候。每次出門,李小玲都會在包里放一個吸盤掛鉤,這是她的“救命藥”。否則,她將不得不把隱私部位暴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有一次,她忘記帶掛鉤,只能求助保潔員。
對于這種求助,秦慧敏也曾感到抗拒,沒有雙手的生活,她過了四十多年。生活基本能自理,除了提褲子。因此,她從小就習慣整天不喝水,加上天生汗腺發達,出汗多,經常一天不上廁所。
每次經期,她只能求助朋友或家人。血跡常會沾到四處,有時還會滴到對方手上。她慶幸自己40歲后,經血量減少,困擾也隨之減少。
有時候,身體上一點微小的變化也能讓困難程度成倍提高。
比如出汗。
閆敏3歲因電擊受傷,從此靠腳生活。不僅自己生活能自理,她還獨自撫養著三個孩子,最小的3歲,最大的12歲,給孩子換尿布、洗臉、做飯,她都能用腳完成。
但她害怕汗液。更換衛生巾時,她用腳夾著衛生巾湊到嘴邊,用嘴撕開包裝。折騰下來,渾身是汗。衛生間得安裝風扇,不然汗會打濕衣物,增大摩擦力,穿脫褲子就更加困難。夏天經期出門,她要去路邊店鋪吹一吹空調,身上干燥了,再去衛生間更換。
她們更換一次衛生巾,幾乎都需要半個小時,而健全女性只需1分鐘。按平均數估算,女性從12歲開始月經初潮,至50歲絕經,將大約經歷450次月經周期,總計約2200天。曾有醫生建議每3至4小時更換一次衛生巾,如果每次經期使用15至30片衛生巾,女性一生大約需要更換一萬片衛生巾。
根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和第二次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我國共有約8502萬名殘疾人,女性占比48.45%。在這些殘疾人中,肢體殘障的有2472萬人。由此估算,約有一千萬人要上萬次進入衛生間,更換衛生巾。
修建尊嚴的軌道
一向發生在那個狹小空間里的過程,這次被公開了。
視頻里,兩個胳膊都只剩半截的許方燕演示了自己如何更換衛生巾:她蹲著,把一袋衛生巾放在膝蓋上,試圖用雙臂撕開包裝,幾次嘗試無果后,用嘴把粘貼式開口撕開,再用雙臂夾出衛生巾,撕掉一片片塑料膜,把它粘在內褲上,再一點點調整,把它捋平。
從打開包裝到提上褲子,每個環節都有難點。而且在實際更換過程中,經血可能也會“滴得到處都是”。
從4月6日視頻發布到現在,播放量已經破百萬。
之所以發布這條視頻,是因為許方燕收到了一條私信。四川美術學院設計系學生謝佳欣聯系她,稱自己正在為上肢障礙的女性設計更易使用的衛生巾,想了解她的使用過程。許方燕震驚又暖心,為了讓學生能了解得更直觀,她拍了這段視頻。
發布前,她也很猶豫,擔心遭到網友攻擊,更擔心男朋友家人看到后覺得“不雅”。她估計著,“一半人能理解,一半人會罵我。”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視頻發布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支持我。”男友的家人也給她點贊。有網友夸她“棒”“堅強”,還有網友呼吁衛生巾廠家改進設計。
多個商家找上門來,給她寄來了試用產品,包括安睡褲、能反復使用的“秘伴褲”等等,還表示希望她能提出改進建議。
為了讓更多肢殘女性的聲音被聽到,許方燕發布了征集帖,希望大家分享經期的“崩潰時刻”和設計建議。“每一次需求表達,都是在為千萬人修建尊嚴的軌道。”許方燕曾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說。
她也聯系了李小玲。性格爽利的李小玲,立即開始四處打電話,希望相識的肢殘女性出來說兩句,還專門建了群聊,發起了語音會議。
她知道這是一次好機會。之前在一次殘障人士的公益大會上,李小玲也曾經公開呼吁在無障礙衛生間加裝掛鉤,獲得了大家的支持,然后就沒了下文。她想找人提意見,但也不知道找誰提。
在接受記者采訪的過程中,李小玲的手機也響個不停。她給一位貴州的女孩打電話:“你來講講嘛,你還這么年輕,90后,離絕經早得很,還不來提提建議。”
截至目前,許方燕收到了7位肢殘女性的反饋。葉思嫻是其中之一。她25歲時因事故失去了左手和左腿,成年后截肢意味著重建生活的難度更高。人生的前25年,她幾乎從沒接觸過肢殘群體,后來“突然進入了有障礙的世界”,她開始有意尋找更友好的產品,比如吸在墻上的搓澡巾、無鞋帶的鞋,她還把衛生巾都換成了安睡褲。
在她看來,衛生巾本就是操作煩瑣、對肢殘人士不友好的產品,而安睡褲解決了部分問題——只有一層外包裝,沒有護翼等需要其他操作的部分。
但安睡褲也并非十全十美。她生活在廣州,如果一整天穿著安睡褲,常常覺得悶熱。雖然操作已經簡便了很多,但它的穿脫仍需要經過腿部。葉思嫻佩戴假肢,假肢無法彎曲,因此,她對衛生間面積的要求比常人更高。經期出門,葉思嫻需要無障礙衛生間。如果找不到,就沒法換。
她給許方燕發去了自己的建議:希望能設計一款側面打開的安睡褲,穿脫不用經過腿部。這樣,她就能擺脫對無障礙衛生間的依賴。
其實,肢體殘疾的女性,因為殘疾部位和生活習慣的不同,也有不同的需求。這種側面打開的,許方燕就用不了——她殘余的手臂夠不到腰。
有人希望把內褲和外褲設計成一體,減少更換衛生巾需要穿脫兩層褲子的步驟。她們特意提到,裙子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因為很多上肢殘疾的女性日常要靠腳完成很多事,腿部總得抬高抬低,穿裙子很容易走光。有人建議可以把衛生巾設計成“月經帶”,腰部連接處易斷,用鉤子一拉,就能直接斷開,不用費力脫。有的則建議安睡褲換成絲質、順滑的面料,出汗后也容易穿脫,再在前后左右四個角打孔眼或者裝上小圓環,方便鉤子提拉。
也有不少人在被問到“衛生巾更換存在哪些不便”時表示:“沒往這方面想” “習慣了”。
習慣,幾乎成了很多殘障人士面對不便的本能反應。李克軍是一家創新設計工坊的指導老師,他曾帶領四名學生設計出一款能提醒視障女性經血滲漏的衛生巾。在調研中,他們感受到,殘障人士的適應性很強,沒了視覺,嗅覺、聽覺、觸覺都被最大化地利用。
但這是一種“被迫”適應。在他看來,適應得好并不代表產品不需要改進。“設計界有句話,‘只有當設計師把更好的產品交到消費者手中,消費者才知道有更好的產品存在。’”李克軍說。
李克軍團隊測試作品。 受訪者供圖
夭折的設計
學生謝佳欣沒想到,自己發出的一條私信,激起了如此久的漣漪。
她在工業設計專業讀大一,接觸這個話題,是因為一次小組作業。組里有同學提到曾參加過有關衛生巾設計的創新比賽,讓她對這一產品有了興趣。一次偶然機會,她看到其他小組在為視障人士設計產品,也由此開始關注殘障人群。
這是她從未思考過的領域。衛生巾作為一種非常依賴手部操作的日常用品,上肢障礙女性使用起來都有哪些困難?她開始調研,過程不怎么順利,不論是現實生活中還是網絡上,她能找到的殘障女性寥寥無幾,“原來自己幾乎忽略了她們的存在。”
許方燕是她通過社交媒體聯系到的第一個受訪者,對方出乎意料地配合。她把許方燕提供的視頻逐幀拆解,分析記錄,還把雙手用繩子捆起來,模擬無臂的狀態試著穿褲子,“實操后才知道有多難。”網絡上,有無臂女性看似輕松地用嘴叼著鉤子,把褲子拉起來,她也試著模仿,花了幾個小時,都穿不上,不是鉤子鉤不住,就是找不到發力點。最后,她靠著墻蹭,感到很窘迫。脖子酸了,牙齒也痛,鉤子被拉得變形,內褲鉤破了7個洞,她還是沒有把褲子提上去。
在謝佳欣之前,也有人關注殘障人士的經期用品設計。例如,沈陽理工大學學生臧晨希設計的“Roll Pad”,采用卷筒紙巾式的抽取結構,方便獨臂者單手撕開、使用衛生巾。另一款名為“CARE”的裝置,背面為真空吸盤,可粘貼在衛生間、浴室等地的墻上,方便取用,而另一面為一次性粘膠,使用時將一次性膠表面的保護紙撕開,把未拆封衛生巾粘在一次性膠上,即可實現單手撕開衛生巾。
但這些幾乎都沒有投入生產。市場有自己的喜好和邏輯,設計作品從圖紙中走出來,還有漫長的路。
上文提到的李克軍團隊,設計也停留在概念階段。他們曾聯系廠家,希望把設計雛形打樣,但成本高昂,需要數萬元。
“商業只會為有回報的設計落地。”李克軍認為,一款為少數殘障群體設計的產品,也得要大多數健全人使用,才能有足夠的市場,才能作為商品存在。
李克軍團隊正在設計給盲人使用的無障礙衛生巾。 受訪者供圖
謝佳欣遲遲找不到那個理想方案。她決定放棄,把研究方向調整為“上肢障礙者輔助穿褲裝置”的設計。
這段看似徒勞的經歷沒讓謝佳欣氣餒。她覺得,自己開始更深刻地理解設計的意義。“如果當初那條私信沒有引起回響,我也不會形成‘無障礙視角’。”
不可被遺忘的“符號”
作為少數能在市面售賣的無障礙衛生巾品牌的創始人,黃丹婷最初創業時,就看到了肢殘女性的需求。
但在設計過程中,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困難到我都想不到可以實施的具體方案,連想象都想象不到。”掙扎了一段時間,黃丹婷同樣放棄了這個想法,轉向了更好實現的“盲文衛生巾”,也就是在衛生巾包裝盒上貼上盲文貼。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改動,但成本并不低。“產品一包售價8元,一片盲文貼就要6毛錢,這還不包括人工粘貼的成本。”在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市場上,黃丹婷有自己的堅持,她表示,自己不會舍棄盲文貼來節省成本。
“它代表著一個符號。”黃丹婷說,健全人買到這款衛生巾時,這個“符號”能提醒她們,世界上還有另一個群體。
她想起自己在國外讀書的時候,看到不少殘疾人坐著輪椅獨自出行、上公交車,讓她意識到“社會能為殘障群體做的事其實有很多”。從那時起,黃丹婷就決心要做點兒什么。作為初創品牌,她設計的衛生巾想進入大型超市售賣十分困難,但有老板被她的理念打動,“愿意讓我們的衛生巾進場,和知名品牌擺在一起售賣。”也有熱衷公益的設計系學生在購物網站看到了這款產品,聯系上她,幫她結識了當地的視障組織,黃丹婷作為品牌方,給視障女性捐贈了不少衛生巾。
視障女性收到盲文衛生巾。 受訪者供圖
“符號能激起一點漣漪,就是它的意義。”
許方燕的視頻何嘗不是一個“符號”。
“以她提到的女性經期需求為例,只要存在需求,就應當被滿足。這不僅是一種人道主義責任,在《殘疾人權利公約》中,這也被稱為‘合理便利’。”在浙江師范大學殘障與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李學會看來,許方燕的視頻能引發廣泛關注,是一種積極信號。
李學會長期扎根殘障社群,曾與公益基金會聯合發布《殘障女性發展報告2022》。他指出,中國殘障人口占總人口的6.34%。顯然,殘障群體與非殘障群體之間存在不平等,而在殘障群體內部,女性和男性之間也存在差異。“若將人群劃分為四類,殘障女性在許多權益保障方面,可能是受結構性限制最嚴重的群體。由于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普遍較弱,殘障婦女在獲取經期產品和應對因經期護理不當引發的婦科疾病等醫療資源方面,往往面臨資源可及性、可負擔性的多重限制。”
一篇題為《女性主義殘障正義觀研究——以殘障女性權利困境為視角》的論文指出:“相比健常女性,殘障女性的月經經歷更具負面性,甚至可能構成創傷。”原因包括:首先,即便有無障礙設施,多數也僅考慮到了下肢殘疾人士的需求。其次,適配殘障女性的月經產品匱乏。比如月經杯、月經棉條,對手部障礙者極不友好,肌肉無力的腦癱女性也難以插取;智力障礙者甚至可能遺忘在體內。此外,月經產品價格高昂,殘障女性因經濟困難而不使用月經產品的比例是健常者兩倍,11.6%的殘障女性因此遭遇侮辱,高出健常女性4.4個百分點。
在長期的困境下,“習得性無助”成了殘障群體常見的心理狀態,他們傾向于自我歸因,而忽略外部制度和環境的不公。不過,李學會表示,要推動改變,殘障社群的參與和發聲不可或缺。
已經有商家因為許方燕的視頻,把衛生巾包裝改成了更易開啟的紙質外盒。發售前,團隊相關負責人專程飛到四川和她見面,討論產品的優化以及后續公益項目的推動。
改進后的衛生巾包裝。 受訪者供圖
這位商家表示,包裝的改變讓成本增加了約百分之五,但他們不會提高售價。“把產品設計得更易于開啟,是公司本來就想做的改進。”另外,商家還根據許方燕的反饋,調整了另一款粘貼式產品包裝的膠量。許方燕測試發現,調整后的包裝,她用幾秒鐘就能順利打開。
“很多衛生巾商家可能從未接受殘障平等意識的培訓,自然也未能考慮到這部分用戶的需求。但換個角度看,這正是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切入點。”李學會特別提到了“性別主流化”與“殘障主流化”兩個概念,其核心含義是,在所有議題中都應考慮性別、殘障因素,真正將殘障者的需求納入主流視野。“不是為殘障人群特別設計衛生巾,而是將其擴展為涵蓋多種需求、服務更廣泛人群的產品,例如適配不同身材、不同身體狀態,體現對多樣性的尊重。”
就像在視頻最后,許方燕所說的:“我們不是要特殊照顧,只是想要不被設計遺忘。”
(文中李小玲、秦慧敏、葉思嫻、閆敏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徐鳴
編輯 彭沖 校對 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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