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秋,我背著鋪蓋卷兒站在心妙小學的鐵校門前,望著里頭那棟褪了色的紅磚教學樓,心里直打鼓。剛從中師畢業的我,被分配到這所離縣城二十多里的鄉村小學教書,既緊張又興奮。
九月的陽光依然灼熱,汗水順著我的脊背往下淌。校門口的老槐樹上,知了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拖著行李走了進去。
"程老師是吧?我是教務主任老馬。"一個穿著藏藍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迎出來,接過我的行李,"走,帶你去看看宿舍。"
老馬約莫四十出頭,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搓著右手拇指和食指,那是常年拿粉筆留下的習慣。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外八字,皮鞋后跟已經磨得歪向一邊。
校園里飄著桂花的香氣,幾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在操場邊跳皮筋,看見我都停下來好奇地張望。
操場是水泥鋪的,已經開裂,縫隙里鉆出幾叢頑強的野草。東側有一排單杠和雙杠,油漆剝落,鐵管銹跡斑斑。
老馬領我穿過操場,指著西側一排低矮的平房說:"那是教師宿舍,你住最東邊那間,住你隔壁的是美術朱老師。"
平房前種著一排月季,花開得正好,紅的、粉的、黃的,在陽光下格外鮮艷。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間掛著淡藍色窗簾的房間吸引——窗臺上擺著幾個小陶罐,插著幾枝野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推開分配給自己的宿舍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十五平米的小屋里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張掉漆的書桌和一把藤椅。墻壁上貼著發黃的報紙,墻角有蜘蛛網輕輕晃動。
老馬幫我把行李放下,說:"明天開學,你先安頓。晚飯去食堂吃,六點開飯。"
我正彎腰鋪床,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那笑聲清脆悅耳,像山澗的溪流叮咚作響。
我下意識地直起身,透過紗窗望去,一個穿淡紫色連衣裙的姑娘正蹲在花壇邊修剪月季。
陽光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輪廓。
她抬手將一縷碎發別到耳后,那手腕白得晃眼,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那是朱玉珍老師,教美術的。"老馬見我發愣,笑著解釋,"城里來的姑娘,去年師專畢業分配來的。"
那一刻,我二十歲的心臟像被雷擊中似的,砰砰直跳。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娘——不是我們村里那些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的姑娘,她像一幅水墨畫,淡雅清新。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捏著剪刀的動作優雅得像在跳舞。
老馬走后,我站在窗前,偷偷看著朱老師忙活。她似乎察覺到了目光,突然抬頭看向我的窗口。
我慌忙蹲下,心跳如鼓,臉頰發燙。
第二天教師會上,我終于正面看清了朱老師。她坐在會議室角落,低頭在本子上畫著什么,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她穿一件淺藍色襯衫,領口別著一枚小小的銀色胸針,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校長講話時,她偶爾抬頭,眼睛亮得像蓄著兩汪清泉。我盯著她看,直到她察覺我的目光,微微蹙眉別過臉去。
"你小子,看上朱老師了?"散會后,教數學的王老師捅捅我胳膊,"別白費勁,追她的人能排到縣城去。"
我不服氣:"她還沒對象吧?為啥不能追?"
"現在是沒有,可人家條件好,父親是縣里退休干部,能看上咱們這些鄉村教師?"王老師搖搖頭走了,"去年縣教育局長的侄子追她,都被拒絕了。"
這話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從小在村里,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當天下午,我就去供銷社買了支英雄鋼筆——花了我半個月工資,趁朱老師下課塞給她。
"朱老師,這......這是送給你的。"我結結巴巴地說,手心全是汗。
朱老師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鋼筆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她后退一步,眉頭緊鎖:"程老師,你這是做什么?"
"初次見面,送......送你的禮物。"我彎腰撿筆,發現筆尖已經歪了,心疼得直咧嘴。
朱老師嘆了口氣,聲音輕柔卻堅定:"我不需要這些。請你以后別這樣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裙擺掃過走廊欄桿,掀起一陣淡淡的雪花膏香氣,那味道讓我想起雨后盛開的茉莉花。
我沮喪地回到辦公室,正碰上體育老師陶友智在炫耀他新買的摩托車。
這家伙五大三粗,身高將近一米八,是校長的遠房親戚,平時最愛在女老師面前顯擺。
那天他穿了件花襯衫,頭發抹得油光發亮,正大聲講述他騎摩托去縣城的"英勇事跡"。
"喲,程老師臉怎么垮得像苦瓜?"陶友智叼著煙調侃我,煙味嗆得我直皺眉,"該不會是追朱老師碰釘子了吧?"
我漲紅了臉:"關你什么事!"
"巧了,我也打算追朱老師。"陶友智吐了個煙圈,露出得意的笑容,"咱們公平競爭?"
公平競爭?誰怕誰?!
從那天起,我和陶友智就像兩只開屏的孔雀,變著法兒在朱老師面前表現。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后山采最新鮮的野花放在她辦公桌上;陶友智就變著法子去學校外面的小吃店給朱老師買早點。我幫她挑水掃地,陶友智就約她去鎮上看電影。
可朱老師對我們倆的殷勤一概不理,總是客氣而疏遠。
一個月后,在食堂的教師聚餐上,校長難得掏錢買了酒。
幾杯白酒下肚,我頭暈目眩,聽見陶友智在女老師堆里吹噓自己認識縣里的大人物。
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我忍不住拍桌而起:"你牛皮吹得再高,朱老師也不會喜歡你的!實話告訴你吧,朱老師昨晚已經答應做我女朋友了,明年我就能把她娶回家了!"
飯桌上突然安靜下來。
我醉眼朦朧地看見朱老師臉色煞白,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音,然后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食堂。
陶友智一把揪住我衣領:"程玉林你要不要臉?造這種謠讓朱老師怎么做人?"他的拳頭在我眼前晃動,酒氣噴在我臉上。
校長趕緊把我們拉開:"都給我住手!小程,你喝多了,回去醒醒酒!"
第二天,整個學校都在傳我和朱老師的"緋聞"。女老師們看我的眼神充滿鄙夷,學生們在背后竊竊私語。
朱老師請了兩天假,再回來時眼睛紅腫,見到我就躲,像見了瘟神一樣。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蹲在她辦公室門口等了一上午,終于攔住下課回來的她:"朱老師,我錯了,我不該胡說八道......"
"程老師。"朱玉珍冷冷打斷我,她的眼睛紅紅的,聲音卻異常平靜,"你不是很能耐嗎?有本事去我家提親啊!我爸要是答應,我就沒意見。"說完推開我走了,留下一陣淡淡的雪花膏香氣。
陶友智不知從哪冒出來,拍著大腿笑:"哈哈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知道朱老師家在哪嗎?縣城農機局家屬院!她爸是退休干部,能看上你個鄉下窮小子?"
我被激得血氣上涌:"去就去!誰怕誰!"
周末一大早,我穿上唯一一件白襯衫——領口已經磨得起毛,用半個月工資買了麥乳精、水果罐頭和一條大前門香煙,騎上一輛28圈自行車就往縣城趕。
二十里路騎得我汗流浹背,襯衫濕透貼在背上。到農機局家屬院時已近中午,太陽火辣辣地曬著。
看門老頭聽說我找朱家,上下打量我破爛的自行車和鼓鼓囊囊的尼龍袋:"朱主任家?你是他什么人?"
我心頭一跳——主任?朱老師不是說她爸是普通退休工人嗎?
忐忑地敲開三樓東戶的門,開門的正是朱玉珍。
她穿著家常的碎花裙子,頭發隨意地扎在腦后,看見我,手里的搪瓷盆"咣當"掉在地上:"程老師,你......你真來了?"她的聲音微微發抖,眼睛瞪得大大的。
"誰???"屋里傳來洪亮的男聲。
一個身材魁梧、花白頭發的老者走出來,目光如電掃視我。他穿著筆挺的灰色中山裝,渾身散發著不怒自威的氣勢。
我腿肚子直打顫,硬著頭皮鞠躬:"朱伯父好,我是心妙小學的老師程玉林,今天來是想......"
"是你這個混小子?"老者突然暴喝一聲,嚇得我后退兩步撞在墻上,"玉珍都跟我說了!你個混小子散布謠言壞我閨女名聲,還有臉上門?"
說罷,他從廚房端起一盆洗菜的水就朝我身上潑來。
我嚇得抱頭鼠竄,禮物撒了一地。
朱玉珍想攔被她爸一把拽回屋里,"砰"地關上門。
我在樓道里聽見老者怒吼:"什么阿貓阿狗都敢來我家!再讓我看見你糾纏玉珍,打斷你的腿!"
我灰溜溜地下樓,發現看門老頭正撿我掉的大前門香煙。
見我來,他訕笑著遞回半包:"小伙子有膽量啊,敢來向朱主任的千金提親。"
"朱伯父還是主任???"我如遭雷擊,手里的煙差點又掉在地上。
"以前的主人,去年剛退下來,他就一個閨女,那可是他的掌上明珠......"老頭絮絮叨叨說著,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腦子里嗡嗡作響。
回校的路上,暴雨傾盆。我推著爆胎的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里,滿腦子都是朱玉珍驚愕的表情和她父親的怒吼。
雨水混合著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的疼。我抹了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第二天我發高燒沒去上課,躺在宿舍聽見有人輕輕敲門。
開門一看是朱玉珍,我慌得差點從床上滾下來。
"程老師,聽說你病了......"她遞來一包藥,聲音輕柔,"昨天的事,對不起。我沒想到你真會來,更沒想到我爸反應那么激烈。"
我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只能搖頭。
高燒讓我眼前發黑,但我還是注意到朱玉珍的眼睛紅腫著,像是哭過。
"我爸是個很正派的人,他最討厭輕浮的人。"她咬了咬嘴唇,那嘴唇有些干裂,"你......你還是放棄吧,我們不合適。"
"不!"我掙扎著坐起來,一陣眩暈襲來,"朱老師,我是真心喜歡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會努力......"
朱玉珍眼圈紅了,她飛快地眨著眼睛:"別說傻話了。好好養病吧。"她轉身離去,背影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
病好后,我依然不死心,只是改變了策略。不再送貴重禮物,不再當眾獻殷勤,而是默默地關心她。
每天早起幫朱玉珍打熱水,把她辦公室的窗戶擦得锃亮,趁她不在時偷偷修好她壞掉的畫架。
我不再送禮物,而是買書送給她,在扉頁抄寫泰戈爾的詩句。
漸漸地,她看我的眼神不再冰冷,偶爾還會對我笑一下,那笑容像冬日里的一縷陽光,讓我心里暖暖的。
十月初的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宿舍批改作業,突然聽見校園里一陣騷動。
跑出去一看,幾個學生慌慌張張地喊:"朱老師出學校買墨水被車撞了!現在正往縣醫院送!"
我腦子"嗡"的一聲,連假都顧不得請,就騎上那輛28圈自行車往縣城狂奔。
二十里路我騎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到縣醫院時衣服都能擰出水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急診室門口,朱母——一位端莊的中年婦女正在抹淚。她穿著深藍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雖然眼睛紅腫,但依然保持著優雅的儀態。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阿......阿姨,朱老師怎么樣?"
"右腿骨折,可能有內出血......"朱母警惕地看著我破爛的衣衫和滿頭的汗水,"你是?"
"我是她同事程玉林。"我撲通跪下,膝蓋重重砸在水泥地上,"阿姨,求您讓我留下來照顧朱老師吧!"
朱母愣住了。
這時醫生出來說病人需要輸血,但醫院血庫緊張。我立刻擼起袖子:"抽我的!我是O型!"
輸完400cc血,我頭暈眼花卻堅持守在病房外。
半夜朱老師醒了,疼得直哭。
朱母年紀大了熬不住,我勸她回去休息,自己整夜守在病床邊,幫朱老師擦汗、喂水、叫護士。
她的臉在月光下蒼白如紙,眉頭緊鎖,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恨不能替她承受痛苦。
天亮時朱母回來,看見我熬得通紅的眼睛和憔悴的臉色,嘆了口氣:"小程啊,醫生說要截肢的可能性很大......你要是真喜歡玉珍,能接受她殘疾嗎?"
我想都沒想就點頭:"能!如果朱老師真要截肢,那我以后就做她的腿!我要照顧她一輩子。"
朱母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
這時病床上傳來微弱的呼喚:"媽......"
我沖到床前,看見朱玉珍蒼白的臉上掛著淚珠。她虛弱地伸出手,我趕緊握住,那手冰涼得像塊玉,輕輕顫抖著。
"程老師......"她氣若游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你......何必呢......"
"因為我愛你啊。"我脫口而出,眼淚砸在她手背上,"從見你第一眼就愛上了。"
朱玉珍的眼淚順著太陽穴流進鬢角。她輕輕勾了勾我的手指,這個微小的動作卻讓我心跳如雷:"傻子......你別說了,你為我做的事情,我都清楚。我答應你......做你女朋友......"
“真的嗎?謝謝你玉珍!”我哭得像個孩子,把臉埋在她手心里。
朱母在一旁抹淚,窗外,初秋的陽光溫柔地照進病房,給一切都鍍上了金邊。
三天后,校長帶著全校老師來探望。
陶友智看見我胡子拉碴的樣子,陰陽怪氣地說:"喲,程老師這是要當護工?。?我沒理他,專心給朱玉珍削蘋果,盡量把蘋果皮削成連續不斷的一條——這是我們村里的說法,如果能完整削完一個蘋果的皮,許的愿望就會實現。
校長走時拍拍我肩膀:"小程,給你一周假,好好照顧朱老師。"又小聲說,"把握住機會,我看好你。"
好消息是朱老師的腿保住了,不用截肢,但需要臥床三個月。
我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去往縣城醫院,那段時間,我感覺人都瘦了一圈。
朱父來看女兒時見到我,哼了一聲卻沒再趕我走,只是冷冷地問我:"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村里的木匠,我媽種地。"我老實回答。
朱父皺了皺眉,沒再說話。但第二天他來時,居然給我帶了兩個肉包子,雖然什么也沒說,但我明白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一個傍晚,我給朱玉珍讀《紅樓夢》時,她突然問:"程玉林,你知道我為什么一開始那么討厭你嗎?"
我搖頭,心跳加速。
"因為你太像年輕時的我爸了——莽撞、熱情、不顧一切。"她望著窗外的晚霞,聲音輕柔,"我媽就是被他這種性格吸引,結果吃了一輩子苦。他是工作狂,家里什么事都不管,我媽生病住院他都在下鄉調研......"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我不會。你比工作重要一萬倍。"
朱玉珍笑了,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笑容。
夕陽給她蒼白的臉鍍上金邊,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
我忍不住湊近,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
"咳咳!"門口傳來咳嗽聲。
朱父板著臉站在那里,手里拎著保溫桶。
我嚇得跳起來,他卻把保溫桶遞給我:"排骨湯,趁熱喝。"然后轉身走了,但我看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朱玉珍捏捏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我爸這是認可你了。"
出院那天,我用自行車推著朱玉珍回學校。
秋風送來稻谷的香氣,路邊的野菊花開得正盛。她靠在我背上,輕聲說:"程玉林,等我腿好了,帶我去看長江吧。"
"好,去哪兒都行。"我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的石子,"一輩子都陪你去。"
身后,朱玉珍摟緊了我的腰。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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