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統三年梅雨季,七歲的朱奠壏,正蹲在王府后園的太湖石旁,看螞蟻搬一只死蟬。婢女春桃捧著蜜漬金桔,站在五步外,衣角被雨水浸得透濕。
"剝了皮喂魚。"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孩童特有的尖利。春桃沒聽清,低頭問了句"小王爺說什么",就看見一團黑影撲面而來。朱奠壏抬腳踹在她腰間,金桔滾進泥水里,春桃仰面朝天地摔在假山石上,后腦勺磕出的血混著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蚯蚓狀。
父親弋陽王朱盤烒聞訊趕來時,小廝正把春桃的尸體往板車上拖。"小孩子氣,打打殺殺無妨。"朱盤烒用袖口擦了擦兒子沾著泥的鞋面,"記住,王府的奴才,命比園子里的錦鯉賤。"朱奠壏舔了舔嘴角的雨水,第一次覺得殺人這件事,比逗籠子里的金絲雀有趣多了。
十五歲那年,他在廚房撞見新來的廚娘柳兒。柳兒彎腰淘米時,后頸的碎發沾著水珠,像他養的波斯貓兒頸間的珍珠項圈。當晚柳兒就被堵在柴房,掙扎時抓破了他的臉,他卻笑得更歡了。三天后柳兒被扔出王府,下身血糊糊的,府醫說"子宮都碎了"。朱奠壏倚在門框上啃荔枝,荔枝汁順著下巴往下淌,像極了柳兒那晚流的血。
二十歲生辰宴,管事呂信勸他少喝些酒,他抄起青銅酒樽砸在呂信頭上。"你算什么東西?"酒樽上的饕餮紋沾著血,"本王的命是金做的,你們的命是草扎的,懂?"呂信趴在地上吐著血沫,他又補了一腳,直到看見呂信翻白眼才拍手叫好。
2
南昌城的百姓編了句順口溜:"寧王府的銀子,弋陽王府的鞭子,鎮安王府的幌子。"說的是寧王朱奠培會摟錢,弋陽王朱奠壏會打人,鎮安王朱奠壘會作秀。三家本是親兄弟,卻在正統十四年瓦剌圍城時,各自打起了小算盤。
景泰帝即位那年,朱奠壏在滕王閣設宴請寧王。江風卷著酒菜香,他指著樓下的商船對朱奠培說:"皇兄看那艘福船,前日被水匪劫了,滿船的生絲都沉了江。"朱奠培捏著酒杯的手頓了頓,那船生絲,本該是寧王府運往蘇州的貨。
"不如這樣,"朱奠壏突然拍桌,震得酒盞里的酒濺出來,"把贛江以東的糧田讓給本王,皇兄專心做鹽鐵生意,如何?"朱奠培盯著他腰間的羊脂玉玨——那是他們父親臨終前留給朱奠壏的,如今卻成了刺向親兄弟的刀。
"弋陽王醉了。"朱奠培起身拂袖,腰間的琥珀佩飾撞在桌角,碎成兩半。朱奠壏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大笑起來,笑聲混著贛江的浪濤聲,驚飛了蘆葦叢里的夜鷺。當晚,朱奠培帶著三百私兵連夜出城,南昌城的百姓第二天才發現,寧王府的糧倉空了一半。
3
天順四年的秋夜,錦衣衛指揮同知逯杲,跪在乾清宮的金磚上,后背被燭火烤得發燙。他面前的黃絹上,"弋陽王與母私通"六個朱砂字像六把刀,扎得他眼眶生疼。
"你說什么?"朱祁鎮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帶著令人膽寒的平靜。逯杲看見皇帝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很像去年被他處死的那個東廠宦官。
"回陛下,"他把密折又往前推了推,"南昌府多有傳言,弋陽王與白太妃......舉止親昵,府中仆役皆可作證。"其實他知道,這些"證據"都是寧王的人遞來的。自從朱奠壏強占了寧王府的三處鹽井,朱奠培就一直在找機會扳倒這個弟弟。
朱祁鎮突然站起來,龍袍掃過案幾上的青瓷筆洗,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禽獸不如!"他抓起案頭的鎮紙砸向墻壁,鎮紙裂開的紋路,像極了南昌城地圖上蜿蜒的贛江。逯杲偷偷抬頭,看見皇帝指尖發顫,那不是憤怒,是興奮。
4
成化元年五月初三,南昌城的百姓從沒見過那么大的雨。城門早在寅時就關了,巡街的士兵穿著蓑衣,腰刀在雨中泛著冷光。
朱奠壏被押出王府時,身上還穿著昨兒的青緞睡袍,頭發亂得像團草窩。白太妃被兩個錦衣衛架著,她想伸手幫兒子理理頭發,卻被粗暴地推開。"我兒何罪?"她的聲音被雨聲蓋得模糊,沒人知道有沒有人聽見。
法場設在贛江邊的荒地上,平時是處決江洋大盜的地方。朱奠壏被按在泥水里,脖子上的麻繩越勒越緊。他看見遠處的高臺上,寧王朱奠培穿著三品武官的鎧甲,雨水順著護心鏡往下淌,像極了那年他踹春桃時濺起的泥水。
"陛下有旨,弋陽王朱奠壏,亂倫弒母,著即賜死。"監刑官的聲音被雷聲劈成兩半,朱奠壏想喊"我沒有",卻被一口泥水灌進喉嚨。麻繩勒進皮肉的劇痛中,恍惚中,他想起七歲那年在后園看見的死蟬,原來人要死的時候,真的和螞蟻一樣,沒什么分別。
白太妃的鴆酒是灌下去的,她掙扎時打翻了酒碗,紫色的毒液在青石板上洇開,像朵開敗的芍藥。朱奠壏的尸體還在抽搐,錦衣衛已經抬來柴堆。火苗躥起來的時候,雨突然下得更急了,劈里啪啦的聲響中,有人聽見白太妃的尸體在火里發出"滋滋"的聲音,像王府后廚烤乳豬時的動靜。
5
三日后,南昌城的茶館里流傳著這樣的話:弋陽王其實是被寧王算計的,所謂"通母",不過是朱奠培買通了弋陽王府的廚子,在膳食里下了藥,讓朱奠壏酒后亂性,又買通婢女做偽證。
"那皇帝能不知道?"說書人一拍驚堂木,"天順年間什么局勢?太上皇剛復辟,各地藩王手里握著兵呢!弋陽王撞在槍口上,就算沒這檔子事,也得有別的由頭。"
這話傳到寧王府時,朱奠培正在擦拭父親的畫像。畫像上的朱盤烒穿著親王常服,腰間掛著的正是當年傳給朱奠壏的羊脂玉玨。他伸手摸了摸畫像上的玉佩,突然笑了——笑自己傻,竟以為皇家兄弟能有什么手足情,不過都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李廣從南昌回京城那天,帶了整整二十車的金銀珠寶。朱祁鎮看著清單上的"藏金三萬兩,良田萬畝",突然問:"弋陽王的母親......真有其事?"李廣跪下叩首:"陛下明鑒,臣到府中時,白太妃正給弋陽王梳頭,那模樣......"他故意沒說完,看見皇帝滿意地點頭,才偷偷擦了擦額角的汗。
6
南昌城的雨又下了半個月,贛江邊的荒地被雨水泡得松軟,朱奠壏的骨灰混著泥土,早就被沖進了江里。百姓們路過王府時,總會看見白墻上新刷的石灰,雪白雪白的,跟法場上白太妃穿的素衣一樣白。
寧王府的糧倉又滿了,朱奠培卻再沒去過滕王閣。他讓人在府里挖了口井,井水清冽甘甜,卻總帶著股揮之不去的泥腥味。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會坐在井邊,聽著遠處贛江的濤聲,想起那個被他算計致死的弟弟。其實他們都清楚,就算沒有他朱奠培,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件事,因為在皇權面前,宗室子弟的血,從來都是最不值錢的。
朱祁鎮最終頒布了《宗室條例》,宗室子弟不得離開封地,不得參與朝政,連婚喪嫁娶都要報備朝廷。朱奠培接到詔書時,正在給井邊的石榴樹澆水,水珠落在詔書上,暈開一個個小團,很像那年朱奠壏踹春桃時,濺在他衣袖上的血點。
南昌的老人們都說,那場暴雨是弋陽王的冤魂在哭。可哭又有什么用呢?在這吃人的世道里,朱奠壏這樣的惡徒是犧牲品,他們這樣的百姓,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有人死在明處,有人爛在泥里罷了。
雨還在下,好比那年王府后園的雨。只是再也不會有小廝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小王爺又殺人了",也不會有父親摸著兒子的頭說"打打殺殺無妨"了。有的,只是贛江水面上漂著的幾片灰燼,和城墻根下那株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石榴花——它開得那樣艷,卻又那樣寂寞,像極了這深宮里、王府中,所有不得善終的靈魂。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